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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是怎麼一回事?」我說,但是我立刻感到這句話激動了她的感觸,她眉心起了薄顰,露出黯淡的淺笑,於是我振作了自己的聲調,逼出輕快的語氣,我一面跑過去,一面說:

  「一定是你好久不歌唱了!你想,這間屋子,吸引過你多少的歌聲?它靠你歌聲而生存,靠你歌聲而燦爛。你的歌聲是這間屋子的糧食,是這間屋子的靈魂。但是如今它枯竭了,正如花失了水的培養,草失去了露的滋潤。」

  「……」她嘴唇微顫,但沒有說出什麼,癡呆地望著我微笑,在我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相遇時,我親切地問:

  「是不是你好久不唱歌了,海倫?」

  「我永遠不再歌唱!」她含恨地說。

  「那麼,」我說:「這屋子就會憔悴,憔悴,以至於倒塌。」我走到鋼琴邊去,我說:

  「你看鋼琴上都是灰,是灰!」我為她打開了鋼琴。我過去請她:

  「來,來,為我唱一隻歌。唱一隻你所喜愛的歌。」

  「不,不。」她拒絕我。

  「唱一支,為我,僅僅為我,我已經許久沒有聽你歌唱了。」

  「不,不,」她眉頭皺一皺,換了莊嚴的語氣說:「不要這樣勉強我。」

  我看她心中好像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悶,又似乎要生氣的樣子,我沒有法子再求,我沉默地坐下,無意識地微喟一聲,抽起了一支煙。

  但是她注視我一下,略一沉吟,好像用著許多力氣似的,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遲緩地到鋼琴邊去,她坐下,突然輕撥著琴,漸漸地高起來,她開始唱歌。

  是這樣深沉,是這樣悠遠,它招來了長空的雁聲,又招來月下的夜鶯,它在短促急迫的音符中跳躍,又從深長的調中遠逸,像大風浪中的船隻,一瞬間飛翔騰空,直撲雲霄;一瞬間飄然下墮,不知所終;最後它在顫慄的聲浪中浮沉,像一隻猛禽的搏鬥,受傷掙扎,由發奮向生,到精疲力盡,喘著可憐的呼吸,反復呻吟,最後一聲長叫,戛然沉寂。

  我起初愉快地望著她掀動的背項,後來慢慢難受,像看護守著難產的產婦,於是我閉起眼睛,靠在沙發上靜聽,我感到我心弦抽搐,神經顫慄,眼淚在眼眶中湧騰,最後潸然從我面頰上流下。我拿出手帕,揩我的眼睛。

  她闔上鋼琴,我沒有鼓掌,舉目望她。她莊嚴地站起,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眶含著淚珠,緩步出來,走到原來的沙發上坐下,臉埋在手上,她竟嗚咽地哭了。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我跑過去,俯身在她的耳邊,我用最低的聲音說:

  「你的確成功了,海倫。努力!我期望你努力。」

  她還是伏在沙發邊上啜泣。

  「努力,海倫。」我說:「永遠為你祈禱。」

  她還是伏在沙發邊上啜泣。我站起,心裡有說不出的沉重,我不知道她為何啜泣,也沒有話可以安慰她,也不想給她勸慰。她歌唱的成就已出我意外,我驟覺得我非常渺小,在一個天才的面前,同在一個威赫的偉人,四周站著閃亮武裝兵士的面前一樣,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想離開那裡,我輕輕地拿起大衣與帽,偷偷地走出去。

  但就在我出門的當兒,我碰見了曼斐兒太太回來。她神情很匆忙,豐胖依然,但面色非常灰黯,見了我,她露出淺鬱的笑說:

  「徐,怎麼,預備走嗎?」她拉住我,又說:「在這裡吃飯,我正要同你談一談。」

  我只得同她進來,海倫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曼斐兒太太說:

  「不舒服麼?海倫!」

  「沒有,」她臉上露出苦笑,張開濕潤的眼睛,對她母親說:「你回來了?」

  海倫也許發覺我走過,也許沒有,她似乎沒有關心我的存在,但是曼斐兒太太對於這場合似乎覺得奇怪,她知道我走,又看到海倫哭過,於是她用疑問的目光望望我又望望海倫,她沒有發言,於是我先說了:

  「曼斐兒太太,海倫的確已成功了,她剛才的唱歌,幾乎使我昏暈了。」

  「你唱過歌?」曼斐兒太太問。

  「是的。」海倫說:「我發覺我第一次真的在歌唱。」

  「你是說……」曼斐兒太太似問又似解釋地沒有說下去。

  「過去我的歌唱只用我的嗓子,今天我似乎用到了我的靈魂。我已經忘去我的嗓子,我覺得我的每一絲神經每一粒細胞都在歌唱。」

  「願意再唱一支麼?」曼斐兒太太問。

  「不,不。」海倫說:「只能有一次,偶然的碰到,偶然的碰到,奇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

  我沉默地坐在旁邊,曼斐兒太太不再勉強她,悄然站起,對我們說:

  「你們談談。」她留下黯淡的笑容出去。

  海倫沉默著,但我注意到她剛才的情緒已經平復,我說:

  「為什麼又好久不唱歌呢?」

  「算是為什麼呢?」

  「難道你的歌唱就為聖誕節的音樂會麼?」

  「不。」她說:「但是我什麼都沒有興趣。人生到底為什麼?戰爭,金錢,我……」

  「人生是一張白紙,隨便你填。」

  「必須填麼?」

  「事實上你每天在填,吃飯,睡覺,起來,坐下,頭腦想,手動,活著就是在填人生的白紙。除非死去,你死了方才算是交卷。」

  「那麼什麼是人生的意義呢?」

  「就在白紙的填寫。兒童拿到了白紙亂塗,商人在白紙上寫賬,畫家在白紙上繪畫,音樂家在白紙上畫音符,建築家在白紙上打樣,工程師在白紙上畫圖。」

  「於是你在白紙上寫哲學。」

  「好好壞壞在上帝交我的白紙上填寫點意義上去。」

  「那麼我……」

  「歌唱,歌唱,歌唱,這就是你的意義。」

  「……」她不響,歇了一會,忽然問:

  「你近來碰見梅瀛子麼?」

  「梅瀛子,你沒有碰見她麼?」

  「長遠了。」

  「我比沒有看見你們還久。」我說。

  曼斐兒太太進來,她邀我們到飯廳去。席上我們又談到梅瀛子,談到白蘋,大家都好久不見她們了。於是我談到史蒂芬的被擄,大家都感到人事的寥落,與變化的可怕,最後我說到史蒂芬太太沒有音訊,我擔心她會出事。

  「史蒂芬太太?」曼斐兒太太說:「我在外灘碰見她。」

  「她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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