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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6)


  「可是你要設想你自己一個當地信教的女子,要設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愛他的情形。叛教將沒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個『現世』--極短的現世;同逃失敗,『現世』與『永生』將都沒有;但是你殺了他,你雖失了『現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條件之中,決沒有『現世』與『永生』並存的可能。而在篤信宗教的人看來,『永生』自然比『現世』重要,所以以理智來說,殺這個男子是對的,但是到底是自己愛人,怎麼可以下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後,這個深切的可怕的印象會在心裡磨滅麼?而其剩餘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這是一個難題,」有趣的難題。」

  「是的,但是我們故事中的女子將這個難題決了。」

  「怎麼樣呢?」

  「她一刀子殺了這個男子,一刀子就殺了自己。兩個受傷的垂死的身體,抱在一起同去見神,你看,這是多麼聰明,偉大與光榮。」

  「啊!……」我驚奇了,半響才說出話來:「第一她獲得了宗教上光榮的勝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後餘生的痛苦。真聰明。」

  「還有,你知道,她對於男子也盡了愛情上忠實,那異教的男子也會知道她的殺他不是一件殘忍而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們遂即擁抱了,他們也獲到了現在,雖然她們縮短了他們的現世。這女子真是聰明偉大而且光榮呀。」

  「是的,這樣的境情中,你願意做她的愛人而死麼?」

  「願意!這是一個光榮。」我拿出刀子給她:「就在這裡試試嗎?」

  「……」她笑了。「但是故事還沒有完。」

  「以後怎樣了呢?」

  「以後,許多被發現同異教男子戀愛的女子都用了這個方法。所以不久這個可怕的習慣就取消了。」

  「這是一個創造,是藝術的創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會的革命。」

  「是的,因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塗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靈負著重創而熬受日月的循環。」

  「這是藝術的創造,是一個戰士;我想所有的藝術家應該記載她的,以這故事配這指環上精美的雕刻,更顯得這個雕刻的美麗,也更顯得這指環的價值了。」我一面鑒賞著指環,一面說。

  「假如你喜歡它,我可以送你。」她說著就把指環脫下來,接著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點受寵若驚起來。

  「你看。」她伸出左手,無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腳的中國戒指:「你看中國的藝術與我國的藝術溝通了。」

  「這那能算中國的藝術,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國名畫,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這個就夠了。但是你給我看看,我是歡喜的。」

  那天以後的第三天,當我們同立在甲板上的時候,風帶著浪花飛進來,打濕了我的面部與胸襟,打濕了她整個的面幕。我說:

  「假如這面幕也是有這樣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環。「那末你有膽子把它揭去麼?你看,已經濕得這樣了。」對於面幕的揭除,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沒有提起了。現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無心的重提起來。

  「那末你有膽子揭去它麼?」

  「我?」我笑了,於是我輕輕地從她耳後脫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著,面對面,眼對眼,忽然我看她眼睛發出銳利的光芒,磁鍼一般的不瞬不轉地注視著我。我不過一塊鐵,我的確是被動的,我眼睛還沒有到那面幕所啟示的面孔,就已經同她貼近了,手在她身後,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鐘以後,我們才方覺悟過來,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陣風,那黑色的面幕已經飛到海裡了。

  「啊喲!」她失色了。

  「怎麼?」

  「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麼讓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欄上尋無限黑海中的一葉黑紗。

  「……」我傻了,我不知怎麼安慰她?

  「……」她眼睛發著奇光,凝望著茫茫的黑夜,凝望著這茫茫的黑海,在探尋這微小的一片黑紗。

  「為什麼呢,噯?事情的重大有超過你給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嗎?」

  「不。」她頭回過來:「這是我的錯,不是你的。我怕我們間不是可以有這樣的關係。好,我要去了,請你先下去。」

  「為什麼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嗎?」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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