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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剌伯海的女神(1)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並不能算太大,可是水聲已經是很響了。我非常謹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這時天忽然起了電閃,這在航海時原是一點沒有什麼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並沒有為其所動。可是我也的確是被其打動了,這因為當電閃亮時,照出甲板中部已經有一個人躺著。這個人穿著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馬來人還是印度人,膚色也是比我要黑,沒有電閃我是看不見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靜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見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較顯明,所以他並不害怕,笑著向我打招呼了。

  「哈羅,你不暈船麼?」原來是女的。

  「沒有什麼;你呢?」

  「一點沒有,在阿剌伯海上,這點點風浪是算最平靜的機會了。」我猜她已經有三十歲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這條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麼,她難道是四十歲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兩把帆布椅的一個位子上去,但是她笑著說:

  「為什麼不坐到這裡來,」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點美,有點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們不可以談一回麼?…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臥艙裡實在太悶了。」我說著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國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時。」

  「然則你還要到別處。」

  「是的,我想一年後到法國,以後再到英國。」

  「你是去遊歷嗎?」

  「是的。」我說:「那麼你呢,你去哪兒?」

  「去歐洲。」

  「歐洲不是很大麼?」

  「是的,我想我到了歐洲才能決定我的行址,我是一個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難道她有五十多歲了?我想。

  「到過許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國呢?」

  「我想我終是阿剌伯人,但是你願意,當我中國人我也可以承認。」

  「中國人,你到過中國?」

  「這是我忘不了的美麗可愛地方,我去過已經五次,合起來也住了九年。」

  「你會說中國話麼?」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歐洲的言語都說得好。」的確,這句北平話她說得很好很好。以後我們就用北平話談話了,我感到親密許多。

  「你會許多言語?」

  「是的,而且我會許多方言,我想我說上海話會比你好。」

  「您真是能幹,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極其聰敏的。」

  「有什麼能幹,我是靠這個流浪,靠這個吃飯,靠這個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這個我終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現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這次流浪後,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歐洲去休居麼?」

  「不,決不,我想到歐洲後到美國,再到中國,我想中國的內地有許多地方是極合我住的。那邊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還是恬靜。」

  「能不能讓我問你,老婆婆,你怎麼會是靠方言吃飯的,你是教人家方言麼?還是領導人家遊歷。」

  「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願意幹的,阿剌伯人有傳統數學的頭腦,終想過頭腦的生活。」

  「方言是頭腦麼?」

  「你倒是學什麼的,心理學你聽說過麼?」

  「心理學是我用過一點工夫的課程。」

  「那麼你以為言語是什麼?」

  「有的說,言語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種言語就是一種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從各種方言知道各種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點不錯,你是聰敏的。」

  「但是這終不是吃飯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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