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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六月(1)


  六月一日晴

  複永清信。

  昨天討論地方制度章畢。

  蔣介石對其參政會說:「……但在共產黨迫使政府不得不以武力遏止破壞統一之武裝行動時,而若干社會輿論至以戰爭責任加之政府。且反對徵兵征糧,全不思此種痛苦之原因系何方所造成,亦未聞有為匪區民眾水深火熱之生活而作呼號者,如此是非不明,則于事實何補。所謂和談應該是雙方的。餘可聲明政府對政治解決與和平統一之方針始終不變,只要共產黨具備誠意,伸出手來,政府為保存國家元氣,解除人民痛苦,對於貴會具體有效之任何建議,無不歡迎。」(二十八日中央社電)

  這是蔣介石「已發現他自己處於全民的包圍中」的哀鳴!但仍想作「除了存心欺騙的人們或者政治上毫無經驗的人們,什麼人也不會相信蔣介石的和談欺騙了」的欺騙。另一方面,對參政員仍擺其主子面孔:你們是我御用的,要懂得我的意思,你們應責備共產黨,你們若能騙得共產黨上釣,那才值得賞識,否則請你們小心點。

  六月二日晴微雨

  蔣介石反動派對人民的屠殺罪惡不知有多少,應該搜集。不只為清算,而是人民永遠不要忘記,不可再留空子,讓他有復活的任何機會。(剪兩段報貼於下)

  六月三日午後微雨

  晉綏報載保德農民詩人張務成在鬥爭惡霸張沁會上,有人狠狠抓一把土擦在張沁臉上,張務成即指著他臉說;

  「你本是舊社會的惡霸實在威,如今你滿臉沒胡滿臉灰。我看你三分象人不象人,七分象鬼真象鬼。」

  他出口成章,有點象陝北農民詩人孫萬福。

  閱周鯁生《國際法大綱》完。

  六月四日晴

  旱災已成,夏收無望,若近日不得大雨,秋亦無望。

  國民黨關於蒙藏委員會的條例,是繼理藩則例來的。是把它當作「藩」,夷、瑤、苗、黎等不配做「藩」,所以不被齒及,回只有新疆——哈密、阿爾泰、烏什拜城、吐魯番、庫車、阿克蘇、和闐回部領袖及各縣之加提凱朗來京展覲的規定,附于蒙藏委員會。既以為藩,一方力保持其宗教習慣,不使進步;一方又故作莊嚴(如展覲招待等條例),使仍對天朝畏服。

  中國是個近于單一民族的國家,漢族占絕大多數。我們的民族平等是不許有歧視、壓迫,而不是要占絕大多數的族與絕對少數的族在任何事實上都平等。民元五族共和,國旗五色代表五族,實則滿族若作為一個民族講,已不存在,就在東北也已無滿族問題;蒙族——外蒙革命初雲有人口五十萬,內蒙據馬鶴天調查有人民二十八萬,西蒙不過數萬。回族——寧夏說回民占十分之四,寧夏全省至多不超過八十萬人;青海說回族占十分之六,青海省有人口二百萬;甘肅說回民占三分之一,甘肅有人口六百萬;新疆回族有百多萬人。藏族有兩百多萬人;那能和漢族比?但是近一、二千萬的夷、苗、黎、瑤等,卻未提及。所以五族共和不被重視,五色究竟那一色代表那族,也無人知道。過了十多年,才有少數民族(從外文抄來)字樣出現,是一進步,知道某些民族確比漢族少,漢是多數,其他民族是少數。究竟少到如何,則仍模糊。孫中山的各民族的聯邦共和國的觀念,是從不知少數民族少到如何出發的。

  六月六日晴

  討論司法制度章。

  這一向,解放軍仗打得很好,文字戰也十分起勁、有效(剪貼自四月來幾篇新華社論及報導於下)。

  六月七日晴

  下午看戰鬥劇社演出歌劇《土地歸農民》,劇情、演術都好。

  晉冀察邊區政府初成立時,司法及警察機關仍舊,旋即覺得積弊太多、難返。這一經驗證明,舊的政權機器不可承襲,必要打碎。然後再揀拾其尚可用的材料,供新的建築用。

  解放區政權機構——從內戰到現在,它和舊政權機構無繼承痕跡,雖然尚不完善,但自為風氣,沒有舊衙門的一切氣味。但應注意,它是沒有去接收舊的而是與舊的對立,先存於農村或山上,今後蔣政權大坍,要去接收。接收後又把它打碎的經驗,我們還沒有。

  新的政權機構,應積累自己的豐富經驗,創造新的規律與辦法。不論實體方面或程序方面,在創造的過程中,批評地吸收舊的,不僅可以,而且必要。但必自己先有新的內容,這個,我們多著,只怕自己沒有理會、掌有。於是舊的找空子鑽,甚至自己感到舊的好,向它學,恰恰學了舊的不好處,或不分好壞的亂收。

  舊的政權機器是壓迫人民的一具精密機器,不粉碎它,而盲目的繼承它,可以使革命變質。

  六月八日

  下午雨,連綿不斷,得此雨,秋收尚有望。前年陝甘寧邊區得足雨是六月二十七日,不過以前曾有小雨。

  六月九日(古曆四月二十一日)陰

  定定滿九周歲,日子真過得快。定定三周歲時,我攜她在光華農場養病,有詩云:

  掌珠一顆兒三歲,白髮千莖父六旬。學語湧如三疊水,抽思怒似六時春。珍珠土壤無爭讓,紅棗黃梨有主賓。深剔淺培慙我拙,且愁不見汝成人。

  忽忽六年了,今年因播遷失學,和陳老諸子女每天自習一二小時,進步不大。

  記臥籮筐初試啼,蘭州延水又山西。九齡生日無他物,借個銅鍋煮老雞。

  月是饃饃星眼睛(列列兩歲指月叫饃饃,要取下來吃,飄飄兩歲說星星是眼睛),飛機壁上舊泥痕(定定二歲說壁上的痕跡比為飛機)。西瓜不是絲瓜樣,羊的媽媽何處尋(定定五歲在南泥灣見楊區長說西瓜為絲瓜,輙取笑他。又問羊是從那裡來的「是它媽媽生的」,它的媽媽又是從那裡來的?「野羊變的」,野羊又是從那裡來的?……)。

  頂有硬毛性應剛,學書學算不平常。能文未若益能武,也學男孩愛耍槍。

  上學要和同學好,回來弟弟一同玩。清潔勤勞能學習,人家說你好娃娃。

  六月十日

  昨夜大雨午後晴,傍晚又大雨。

  總部宣佈去年七月至今年四月,蔣侵佔解放區縣城二百六十六座,我解放和收復二百零一座,尚差六十五座,包括幾個較大的城市。查五月份報載,我收復和解放的有:湯陰、壽陽、平陸、耀縣、平定、文水、淩原、康平、蒙城、通化、通遼、懷德、圍場、昌黎、撫寧、清川、栒邑、梨樹、東豐、遼源、鄉寧、大寧、樺甸、法庫、遷安、蒲縣、磐石、海龍、昌圖二十九縣。自動撤出的有昌黎、耀縣。照二月份蔣占我縣城二十九座,我收復與解放三十二座,三月份蔣占我二十七座,我收復與解放二十一座,四月份蔣占我十一座,我收復與解放四十八座的趨勢,五月份被蔣占的縣城比較少。

  六月份收復或解放的縣城,已見報導的有:西豐、清原、新賓、伊通、汾城、洪洞、襄陵、西安、開原、岫岩、寬甸、赤峰。

  總部宣佈:五月份滅蔣正規軍十一個半旅,蔣偽及保安團二十五個團,共計十一萬多人。收復和解放城市三十九座,收復後又放棄四座,蔣侵佔我城市二十五座。

  看李漁輯的《資治新書》,有講考試八股文的幾條,今人不知此味矣!摘幾句如下:

  講文的:「……但文心須肅,懈則急流慢櫓,雖平穩而總遜風檣。文筆須真,剿則他肉裝身,即豐滿而全而血性。故凡從事場屋必戒喧嘩兼防夾帶,……惟思從肅聚,年以真雄。……異時試兩闈試大廷,只此二字為進取真訣。……」(《李少文科舉示》)

  「……學、庸、語、孟,宣六經以為言者也;今世制義又代學、庸、語、孟以為言。日取本原討論之,惟恐莫究,況能舍源而竟其委乎。」(《兩浙文宗張蓼匪崇經學》)

  「明代相傳,只有墨牘,房書之刻起自嘉隆。是時文章之權歸於上,故風氣一而好尚同也。……去歲奉內院題參,痛懲書諱,而梨棗之災未已。茲合移會下江,嚴行曉諭,除先朝五十大家,明文合選、文定、文待等書有裨文教,許坊間重刻廣布外,其餘一概不准存留。蓋儒林矜式,部中自有頒行官本。非諸生所得定低昂也……。」

  八股文夠壞了,當時統治者猶怕出岔子。可知《儒林外史》上所謂選家,猶是乾嘉以後的事。

  「一文之於題猶射之有鵠也,審鵠命矢,往輙破的,自邪說亂真,野狐畔道,往往題理則如此,文辭則如彼,名為闡發經傳,實則矛盾聖賢。先儒注傳以翼經,今人反驅經而從傳。前輩有云:讀講說不如讀傳注,讀傳注不如讀白文。諸生但取四子白文,上下前後百番涵泳,索理解於題中,尋虛神於題外,心遡神迎,使題意當前活現,奮筆力追,稍縱則逝矣。此行文最要三昧,不可不知。」

  「一鳧短鶴長,行文貴有自然之節,……不解求工,惟知益幅,連篇累牘,望之疑有海江之才。疊屋重簷,按之不中繩尺之用。此語本無餘味,故疊一語以見奇。兩比乃是正裁,忽衍三股以出勝……」。

  「一文章之道,明理為宗,傳學為輔。六經理之源也,諸史學之輔也。……借上影下,本題之位置反作過文,避實擊虛,義理之根源都有剩語。鑄局則於題外,強為呼應。練股則於句末,自相即離。……夫談理必以經學為歸,論事則以史學為要。盲左腐遷,孰不可聽我馳驅。韓髯、蘇髯何一非供人點染……」(《兩浙文宗穀霖蒼正文體示》)。

  小時學八股,塾師告我篇幅不能少於三百字,不能長過七百字,三代下的書語不可用。我做八股做到十六、七歲,記得也做過幾篇好的,將來回家如能尋到稿子保存下來,到也是件有趣的事。

  六月十一日晴

  討論司法制度章。

  五月二十六日,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宣佈決定:「一、在和平時期,廢除蘇聯現行法所規定之死刑。二、按現行法應處死刑之罪犯,在和平時期,代以為期二十五年之勞動感化院的監禁。三、已判處死刑,但在本法令公佈前尚未執行者,由最高法院決定以本法令 第 二 條 所 規 定 的 刑 罰 代 替 …… 。」

  五月二十三日,煙臺聯總吉普車軋死洋車夫楊祿奎,市府及總工會即向駐煙聯總代表李普爾嚴重抗議,現已把兇手史魯城祺交解放區法庭審判,聯總代表李普爾佩黑紗,執紼送葬;登報向解放區人民道歉。負責出全部殯儀費;已交美金百元作楊家屬臨時生活費。至對死者妻子生活及子女教育費,俟聯總中國分署同意後履行。

  前一件事告訴全世界人民,蘇維埃是何等優越的政制。各地正在瘋狂地殘害人民,而這裡已宣佈死刑字面永不存在於法典了。後一件事告訴全中國人民,美帝國主義到處橫行,氣焰萬丈,一年來受害的中國人民有三、四千,而在解放區則不能不遵守中國法令,做錯了事,屁也不敢放。解放區的政權是何等光明而有力量。

  接錢老信並生日詩。絕句六,流麗可誦。

  六月十二日晴

  讀錢老詩依其韻作六絕:

  上了一坡又一坡,行年七九紀程多。眼前便是最高頂,萬眾齊呼進進歌。

  立高山頂樂如何,中外群魔盡下坡。運來美械不為少,放下武器何其多。

  武裝清算大妖魔,餘孽城鄉鬥亦多。天下窮人一家子,吼聲如炮臂如柯(昨夜此村農民開會鬥爭惡霸)。

  正愁久旱忽滂沱,天與毛原是弟哥(農民說天第一,毛主席第二)。搶種豆瓜和糜穀,軍糧前線不嫌多。

  一週三會不為多,春到甘泉夏又過。工作余間車馬炮,也從溪嶺覓詩歌。

  不愁擾亂短長波,嘹亮清徐廣播歌。勝似木蘭能代父,電臺白戰不須戈(陝北電臺廣播員疑是家楣)。

  附錢老來詩:

  六十三年若逝波,十年此日有詩歌;年年事物無窮變,舊的不如新的多。

  越海翻山險道多,渡河不死奈公何;艱難歷盡歸平路,應許餘年放膽過。

  甲申丁亥歷程多,艱險平夷總算過;回顧摩天皆峻嶺,前頭僅剩一山坡。

  猶堪賈勇邁山坡,邁下山坡平地多;平地正宜新建築,優遊歲月老來過。

  燕築新巢惡舊窩,松花江畔昔曾過;金台東海平安渡,更到西湖 覓 老 柯!

  五月榴花紅豔多,老翁插鬢樂如何;從今不讀離騷賦,且教諸兒唱凱歌。

  上午十一時有蔣機來炸,沿甘泉溝投彈十枚。死趕驢者一人、傷二人。彈孔不深,但威力頗大。溝樹有被摧折者,破片飛遍兩傍山上。莊稼田中彈者燒黑一大塊,似系燒夷彈,彈如投中窯洞,那必多死傷。

  六月十三日陰

  午前六時偕創國同志去對門溝中防空。木庵、曙時、思敬等均在此溝,下了幾盤棋,延至午後四時才歸。王明、玉章、瑾昆等同志去前村山上窯,天剛亮去,五時才歸。定國攜了飛飛、列列去後處,我攜定定、飄飄去前處。聞磧口今天被炸。

  六月十四日晴

  午前七時至前村後溝防空,午後三時歸,發現本村有地洞,可防空。

  六月十六日晴

  昨夜本村土地工作團檢討會,批評某某同志腳根踏在地主方面,「身子入了黨,思想沒有入黨」。知識分子對革命是非常寶貴的,沒有他們,革命不易鬧起更不易鬧好。但知識分子其成分都來自剝削階層,因而常常經不起緊急關頭的試驗。地主出身的人,對農民的痛苦是不大瞭解的,儘管他好心的要解放農民,而一到農民提出要具體解除其痛苦時,他常覺得過分。對地主的剝削制度,他也真心地要剷除,但當地主受到某種懲罰時,他又覺得可憐。

  清算地主的土地財產,是對地主出身的幹部一個考驗。清算地主出身的幹部的本身時,是又一種考驗。清算他人當堅定,清算自己不免動搖。不脫離生產的地主出身的幹部和離家已久、以革命為職業的地主出身的幹部,清算時又不相同,這又是一個考驗。

  與非無產階級即剝削階級的意識作鬥爭,要經過痛苦過程,不是一次而要多次。

  六月十七日晴

  因為不易找到適當住所,決定不搬遷了。只加強防空,把現有幾個暗窯加以修理,再打一、二個防空洞。

  和夏老太太談,記在上海陳為人處見過。夏今年七十八,看五號字不要花鏡。她說有一個方子,某回民告她的,用羊肝蒸爛去筋和棗泥為丸,早晚吞服,可保目力不壞。又說:小孩吃此,可保目力到老不壞。

  六月十八日陰微雨

  下午村民開會鬥爭惡霸薛兆祥,我去聽了一下,土話聽不懂。

  太嶽《新華日報》社論說:「對農民消滅封建的革命行動,堅決的給以支持。允許群眾對作惡多端罪大惡極的奸霸首要分子進行報復。」農民未起來前,主要應防止束手束腳的偏向,不要制定不合事實的具體辦法限制農民,不要滿足於群眾起來轟轟烈烈的現象。要反復檢查,對地主追究,對農民放手到底。……在思想上和地主分家,應把自上而下的撐腰與自下而上的發動配合起來……。

  十二日蔣機投彈除後甘泉村死一傷二外,臨縣城死十二人,傷十餘人。彈中民窯,窯內男女老幼血肉紛飛,死者沒有肢體能找全的,為狀極慘。蔣機投彈不是為打仗,不是為打軍事設備,也不是為破壞生產(有點子),專是殺人,殺的平民多、婦孺多,因為他們防備力較差。士兵、公務人員一聞警報即躲藏,被害的甚少。

  我們不可能有高射火網和鋼骨水泥的地下室,但我們住的分散,目標不顯,土窯很難炸坍。有的堅土達七、八丈,定炸不坍,暗窯更毒氣、燒夷都不怕。我們怕的是破片飛入窯門,或山上炸下土封閉窯門——窯內另有出口則不怕。

  李木庵言多年痔疾,今得一方已大愈,方如下:

  紅信石(放瓦上炙到煙盡)一兩(要三兩才能炙一兩)、枯礬二錢、硃砂(水飛)三分、烏梅肉(麵糊煆存性)二兩,共沫指粘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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