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覺哉日記·一九四四年九月

一九四四年九月

　　九月一日微晴

　　由陽灣遷至陶寶峪洋房子。

　　九月二日陰傍晚微雨

　　蕭三同志來同住。

　　蕭三同志談：

　　冼星海有極大的音樂創作才，但其個人生活很瑣碎又膽小，和其音樂才不相稱。李維諾夫為蘇名外交人才，但曾聽過其家老媽談，每天買菜必向他報帳，一個子也不含糊。

　　在湖南第一師範與毛同學，毛曾說過：有部分才有組織才，部分才能做一部分事的都是，組織才是組織這些部分才去發揚其部分作用的，這就不易。部分才要鼓勵其長處，不要責備其短處。他就高興去盡他的長。

　　第一師範校長孔昭綬，外講民主，成立學生自治會，毛是實際組織者，弄得孔昭綬有苦說不出。一次軍閥軍隊要占校舍，職員無辦法，許多學生藏在宿舍了。毛組織一批好打球的同學，持校中破槍放哨，把校門關閉，桌凳作障礙物，誰來即打。毛巡察各處，職員、學生誰都聽他指揮。軍隊見有備，不敢入。

　　報載蔣免盛世才職調作農林部長。

　　誰要反共誰倒黴，不信請看盛世才。

　　大的吃小小先倒，大的也就倒下來。

　　湯鑒在前甘作豕，蟄居太久畏聞雷。

　　蔣家天下鑽牛角，一例螳蟬亦可哀。

　　九月三日微晴國際青年節

　　往看高文華、魏益齋等。

　　九月四日晴

　　陶寶峪休養所

　　苗秀山頭綠，梢深溝底青。入溝一二裡，拓地百餘弓。四五小屋繞，洋房峙其中。花吐競秋豔，樹蔭猶春穠。閑行履草軟，微風吹我襟。午憩倚叢樹，樹氣溫其馨。天高月皎潔，入牖照我衾。寂靜無人至，居者魯兩生。鬢髮刻年歲，體骨勞風塵。春秋多暇豫，住此兩三旬。匪求長生藥，且念卻病經。離鄉二十載，道路梗荊榛。感謝軍人力，塞北江南村。清風與明月，都與故鄉同。

　　九月五日晴

　　偶題

　　房子第一景第一，傑閣芳林掩映宜。人們應被山靈笑，如此風光住者稀。

　　蕭三同志談：毛主席比斯大林要難，斯大林不要象毛每事都深入過細，因聯共高級幹部比中共強多。叔衡同志和鄧子恢同志一道，追兵逼近，叔衡不能走了，鄧拖著走，叔衡要鄧莫拖，厲聲罵：你快走，為著革命，不要都死在此。我不能走了，我為革命留最後一點血。鄧不得已獨走，旋聞敵人排槍。鄧猶望見叔衡中槍倒地（和我前傳叔衡者稍異，俟將來會到鄧時再問）。

　　彭德懷同志父墳被蕭某豪紳（蕭三親屬）挖出丟入糞缸幾天，又埋掉。蕭某曾槍殺其婿——黨員，侄某——團員。德懷同志攻入長沙時，蕭某氣死了。

　　九月六日晴

　　秋草萋萋覆短牆，秋花淺白又深黃。休言微物無知識，一路葵花盡向陽。

　　九月七日微晴

　　侶蕭三、毛宜耀、張萬才、定定、陳大英等入溝，抵舊窯洞攔牛處，來回三小時多，路似有十裡。

　　紀行

　　入溝十裡，一行六眾。溝上有路，半通車乘。溝底有路，樹中之洞。木廠伐木，兜尾俱剩。中削成方，徑尺五寸。農場墾荒，忝蔬不糞。糜子獨美，梗如粗棍。徑窄峰回，疑溝已盡。又一農場，場寬景勝。「百十牛羊，緣坡爬崠」，憩坐四盼，是否再進。牧者告我，路還不近。

　　九月九日陽曆重陽晴

　　炮兵團做洋房，招待外國人。

　　前日入梢溝，見蒿高七八尺，根處大約二寸圍。一九三三年在閩西山中，見蘆毛箕高五尺，梗大如小竹，都是一般平陽所未有的。

　　身上生小瘡，有的是白蛉或黑蛉咬的。

　　九月十日

　　體小無聲響，飛來冷不防。嘴尖鑽得快，咬處便成瘡。慣於放暗箭，不敢耍明槍。特務而宵小，陰狠兩擅長。（白黑蛉子）

　　讀蔣介石參政會講話（西江月）

　　不管抗日失敗，只圖內戰重燃。內戰本領亦可憐，聽了令人作惡。夢想獨裁統一，統來統去多年。江山統掉大半邊，統到昆侖山腳。

　　九月十一日晴

　　又漁家傲

　　西康建設興何豪，又得新疆做遠巢。你若來時我就逃，學國燾，立個政府叫「鍋巴」。中原萬里陣雲高，盟機盟艦你偏勞。只有一件我心焦，反共潮，除非無我才有他。

　　九月十二日晨起有霧雨

　　住此已十餘天，頗宜。前疑腦響為水土不服所致，陝北地高海面二千公尺，我故鄉則只二百公尺，差十倍。如將來能回南方，腦響或可痊癒。

　　「批評是為著啟發自我批評，在某種意義上講，是以批評的手段，達自我批評的目的。」人不說，自己不知道，所謂當局者亂、旁觀者清。但人不是自己，更不能代替自己。也只有自己才能深刻的知道自己。「自訟」、「內省」，發現自己的錯誤的深處和來源，然後能糾正能進步。

　　自我批評過程中，要著重自我二字。人批評只是個引子，定有很多人家觀察不到的；還有人家批評不定盡對。原因就是人不是我。自我批評，著重在自己認為是怎樣，自己認為反省已到家，而人家仍不滿意，這裡應該不自滿，也許觀點還沒弄正確——內省是無止境且在進步的。但也不要放棄自己已得到的東西，也許人家的不滿意是不對的。

　　讀陳伯達同志閻錫山批判（蝶戀花）

　　真靈位前寫手諭，抱上毛驢，又講「組織」去，亦抗亦降好戰略，不容人不好哲學。捆住人民供嚼喝，三十三年只我肚子碩，著書線裝誰識破，蔣太流氓馮太傻。

　　閻錫山住的窯洞有凹進的神龕貼「天地三界十方真靈主宰之位」，龕外貼「天地交泰」橫額，「天天要進步，地地要劃分」對聯。閻把人民分為四等：人民，民眾，群眾，組織。「不容人不」是不容你不這樣，不容你不那樣，閻說「不容人不」就是「保險不做豬羊」。閻的文字，線裝一大套，送人。

　　九月十三日晴

　　昨日下霜，許多莊稼萎了，須影響收穫。

　　九月十六日晴

　　昨日自南泥灣歸，計自八月五日去，共住了四十七天。

　　九月二十日晴

　　參加倉庫主任聯席會，今天開幕。

　　民主集中制，包括領導一元化的內容，但主要應是說這樣的集中是民主的，這樣的民主又是集中的。

　　古田會議決議說：

　　「……第二是在組織上厲行集中指導下的民主生活，其路線是：一、黨的指導機關要有正確的指導路線，遇事要拿出辦法，以建立領導的中樞。二、上級機關要明瞭下級機關情況及群眾生活情況，成為正確指導的社會來源。三、黨的高級機關決議事情，不要太隨便，一成決議，便須堅決執行。四、上級機關的決議，凡屬重要一點的，必須迅速地傳達到下級機關及黨員群眾，其方法就是開活動分子會或支部以至縱隊的黨員大會（須查看環境的可能），派人出席作報告。五、黨的下級機關及黨員群眾對於上級機關的指示，要經過詳盡的討論，以求徹底瞭解指示的意義，並決定對它的執行方法。」

　　中央關於領導方法的決定：

　　「四、在我黨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就是說將群眾的意見（分散的無系統的意見）集中起來，（經過研究，化為集中的意見）又向群眾中去做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並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於行動，並於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然後再從群眾中集中起來，再向群眾堅持下去，如此無限循環，一次比一次更正確更生動更豐富。這就是馬列主義的認識論或方法論。」

　　這是民主集中制的內容的闡發與向前發展，如目前邊區生產、文化、練軍……諸運動，由於群眾的民主高潮，創造諸多新辦法，充實上級指導的內容，因而上級指導「風行草偃」更有力，也更集中。來延的中國記者，不能不贊佩邊區的行政效率，自然也就要感到蔣家政權的無能。

　　九月二十一日晴

　　重慶參政會黃宇人等百二十一人改善官兵及公教人員待遇案有：「抗戰以來，人謂軍事第一，而軍隊之高級將領其收入不如金融等機關之工友。而數百萬與敵浴血苦戰之士兵，其生活水準更不如後方大戶人家之豬狗。」

　　九月二十五日

　　昨天追悼白文煥先生。白，靖邊人，靖邊參議會副議長，邊府委員，八月十七日歿，年六十二。白是哥弟會龍頭大爺，仗義疏財，喜打不平，三邊人民頗愛戴之。對邊區極愛護。

　　賀連城挽聯：「平生乃遊俠傳中人物；晚年作革命政府委員」。頗切。

　　國體與政體問題。

　　毛澤東同志在《新民主主義論》指出，國體「就是社會各階級在國家中的地位，資產階級總是隱瞞這種階級地位而用國民的名詞，達到其一階級專政的實際。」現在「國體——各革命階級聯合專政。」一針見血，沒甚需要討論的。政體問題，「可以採用國民大會省民大會縣民大會區民大會直到鄉民大會的系統，並由各級大會選舉政府。但必須實行無男女信仰財產教育等差別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選舉制，才能適合於各革命階級在國家中的地位，適合於表現民意與指揮革命鬥爭……這種制度即是民主集中制。只有民主集中制的政府，才能充分發揮一切革命人民的意志，也才能最有力量去反對革命的敵人。」這裡的「充分發揮」「最有力量」，是指的民主，不是指的「集中」，集中是當然的。但必有徹底的民主，其集中才有力。只注重集中，甚至只從集中字面上兜圈子，不免得出錯的結論。

　　美國會議員約翰遜斥責英國對亞洲消極政策：「英國不大同意由中國軍隊重新佔領他的領土。即使此事結果將縮短戰爭並減少英國及美國之犧牲。」（路透社二十一日電）國人極要注意，帝國主義始終是帝國主義！美國比英進步，利益上又有大衝突。但我們的自由獨立，主要靠自己爭取。自己不爭氣，專靠援助，日寇即趕走了，中國也不會或不完全會是我們自己的。

　　幼時見縣衙門有門樓，額書清、慎、勤三字，反面書「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今考四語，系宋太宗書賜郡國立於廳事之南，叫戒石銘。而此四語，又出於蜀孟昶頒諸邑之二十四句中的。

　　蕭三同志說：「某……『沒有味道』，他不和人接近，人也不想和他接近。」語所謂「不近人情」，「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昨王恩惠同志說他到銀行和某某談了幾句，某某即感到新行長不同，和我拉語了，情緒頓好。尤其去年反特中受了冤枉的同志。在下級工作的，受過委屈的，在困難及病中的，最需要精神安慰。負責人對此特要注意。

　　蕭三同志告我：去年反右大會後，毛親慰問王明同志，因而王明同志意興大轉。

　　李德裕在朱崖，表弟某侍郎遣人餉以衣物，李答書：「天地窮人，物情所棄，雖有骨肉，亦無音書，平生舊知，無複吊問。閣下至仁，念舊再降，專人兼賜，衣服器物，茶藥至多。開緘發紙，涕咽難勝，大海之中，無人拯卹，資儲蕩盡，家事一空，百口嗷然，往往絕食。塊獨窮悴，終日若饑，唯恨垂歿之年，須作餒而之鬼……」

　　九月二十八日雨

　　看《論中國》。

　　中秋日傅連暲同志五十初度，約去吃酒，無以為贈，綴詞一章，所謂「秀才人情」也。

　　調寄浪淘沙

　　青囊五十年，革命心堅。事功方半更鑽研，不信請看今夜月，月正中天。陡憶十年前，夜敞華筵。雪山草地共征鞭，戰勝艱難身益健，陸上之仙。

　　九月二十九日晴

　　國民黨徵購的糧食據研究有百分之五十二被中飽，百分之二十四被腐壞，政府實收只得百分之廿四。今年征一萬萬石，作用只二千四百萬石。大公報載郭培師文：「征實徵購穀，幾無不因攙雜而黴壞。再加運輸幾無不拌水。經驗告訴吾人任何名稱之公米，鮮少不變色、變質、變味者，是公糧之用又幾為其數之半。」「余在某縣時，駐軍曾函請將其業已腐壞之軍食黃條（黃蘿蔔鹹幹）三百餘桶，給縣民領去肥田，而其在鄰縣又曾一次給領壞面，數近千袋。旋該軍又有米六、七千石因黴壞無用，商請設法換新。此米運來不久，因運費為他人侵蝕，船夫無以為生，有者沉船，有者拌水，故腐壞甚快雲。」

　　「放下包袱，開動機器。」開動機器即善於使用思想器官。孟子說：「心之官在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思的範圍有大小，程度有深淺，但必學會思。而且思以不出其位為能最實際有益。領導者對被領導者以啟發其會思為第一義。偏見成見，妨礙自己的思。前提思錯了，越思就越不通，那就要反轉來查查原來的路有不有錯。

　　用獎勵勞動英雄改造二流子方法發展生產，古時很有。《容齋隨筆》載張全義治洛：「……刑寬事簡，遠近趨之如市。五年之內號為富庶。……喜民力耕織者，知某家蠶麥善，必至其家，悉呂老幼親慰勞之，賜以酒食茶彩，遣之布衫裙挎，喜動顏色。見稼田中無草者必下馬觀之，召田主賜衣服。若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則集眾決責之，或訴以闕牛則召責其鄰伍曰：此少牛如何不眾助。自是民以耕桑為務，家家有蓄積，水旱無饑人……」

　　蹇蹇——見蹇卦「王臣蹇蹇」六二與九五為正，臣之事君當以身任國家之責，雖蹇蹇又蹇，亦匪躬以濟之。

　　九月三十日陰

　　唐舒元輿死甘露之禍，文宗因觀牡丹誦其賦中桀句曰：「向者如迓，背者如訣；拆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悅。」為之泣下，元輿玉筋篆志論李斯陽冰之書曰：「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複去矣，後來者誰。後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

　　韋應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齋冷，忽憶山中客。澗底朿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樽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東坡（在惠州依韻寄羅浮鄧道士）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比原作差多了。）

　　元結道州詩

　　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

　　祭文——「對死者數長數短哭一場」的意思。但有時不免「照例」，拿些古雅字句求念起好聽。但古雅字，今人多沒學過，念起來「生者不知，死者不曉」。延安追悼會上的祭文，不是做的不好，就是念的不對。《容齋隨筆》有一則：

　　先公自嶺外徙宜春，沒於保昌，道出南安時猶未聞檜相之死，張子韶先生來致祭，其文：「維某年月日具官，某謹以清酌之奠昭告於某官之靈，嗚呼哀哉，伏維尚饗。」其情旨哀愴乃過於詞，前人未有此格也。

　　我們可採用此格。

　　王炳琳君自西安來見過，談：某夜警報敵機來，發信號槍的多，敵機正炸在信號所指的機場，卻未聞破獲一個。某日盟機過，高射槍炮亂髮，盟機發出信號才止。車站堆積軍糧、軍鹽黴壞散失很多。對邊區封鎖仍嚴，腳夫棉被都被沒收。王雇牲口百余，腳夫的被要沒收，找同鄉張某說情才准通過。陳誠第一戰區長官署，河南省署已來陝。

　　無題（西江月）

　　記自月圓花好，相期地久天長。東籬兩度菊紅黃，關係又須調整。不是素娥耐冷，亦非韓椽偷香。個中滋味在親嘗，局外人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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