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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一月


  一月一日

  今年上六十了,黎明,飄兒說天明了,視窗紙月色已變。

  口占得句:

  曾過兩萬日,欣逢六十春。

  窗虛猶見月,兒醒已呼晨。

  事已年年舊,行須日日新。

  重生今打算,未惜鬢毛陳。

  下午赴楊家嶺看戲,午夜一時多才歸。

  一月四日陰

  彭真同志報告黨校整風情狀,關於各人審查自己的歷史思想,一是總結個人過去的經驗教訓,二是丟掉各人精神的負擔。自己有過,隱藏不言,永久是精神上的痛苦,表白出來,痛自改悔,恰如丟下一肩擔子。我想今後有工夫寫點回憶,好的壞的,和盤托出,於修養或不無益處。

  一月五日晴

  李心田,父親時的佃戶,種一個小莊所——白玉崙的田,約二十多年。李有子四五,長者而謙讀書,在洞庭湖沿岸教私塾,春去冬歸。民國六年(?)抽退,因伐樹和四弟世坤口角,我以弟受了侮辱(其實沒有),向團防局控告,團兵行票兩次,而謙往縣控我,我去訴紙。我方財與勢都遠過他,而旁人以佃控東,此風不可長,以為非給他苦吃不可。但此時我已感到心裡不安,李父子年年送租,李心田我初見他是白頭,以後年年是這白頭過鬥,山中樹多,砍幾棵算什麼,四弟又並未受甚麼侮辱,為什麼要指使團防兵——地主爪牙去害他?我想而謙是滿肚冤屈的;又想:我為甚要和人家打官司?勝了不武,不勝,即使縣官輕輕譏誚幾句,豈不自尋苦吃。於是托人和而謙講和,而謙要錢,少給不可,托的人以為不可縱。我說:他要多少就給多少——實則那時幣價低落,李的莊錢已夠吃虧,這樣官司就和了。這件事我至今感到不安,後來也未再會到而謙。他父親恐早已死去,而謙如在,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

  民國六、七年有所謂「唯呵隊」,開始是些潰兵,號召窮人向富戶買便宜穀,賣的錢即歸潰兵所有。一天潰兵燒了我家對面一個辦過團防的人的房子,旋有潰兵二、槍支二,帶著無數窮人到我家打倉糶穀。這些窮人不是我近鄰,而我近鄰窮人因我家幾代對人還好,見我家有難,都來幫救。結果,給了潰兵幾百紙票,搶穀的風就卷到我家裡停止了。我於是把倉裡存的近百石穀,讓附近窮人借去,不要息,秋收歸還(我是知道打算的,不僅示了惠,且並不吃虧。那時幣低谷賤,秋收後穀果然漲價)。有人告我:當來我家搶谷時,有何三婆婆的兒子何六篾匠在內——何三婆婆在我家多年——這樣無信義的人應懲辦才對,我說:我沒有看見,就來了,窮人想趁點便宜穀吃,也算不了什麼。我是不去告的,其他來搶的人,我也不打算去查明追究。實則我家於何三婆婆,算不了有恩,她在我家工錢很少,她服侍我母親很好,我總想報答她一下,可惜她不及等待就死了,那忍去害她的兒子呢?忽然一個團防局長寄信給我:何六篾匠我已替你懲辦了。那時正是團兵橫行,我也沒去理他,何六篾匠定認為是我使的鬼。

  上兩件事,都是富人壓迫窮人,不講理的壓迫。我當時雖已感到不對,但不能真正的站在窮人方面。感到不對,伏下以後我能夠參加革命的根;不能真正的站在窮人方面,也就是以後舊的尾巴不易斬斷。(回憶之一)

  科舉愚民,八股的科舉更愚民。唐太宗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門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又當時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時有詩云:太宗皇帝真奇策,賺得英雄盡白頭。

  一月七日晴

  「是非牛」,已是四十年前的事。兩家有爭端,一家於黑夜牽走對方的耕牛,丟下條子:「某某人牽去」。路上遇到人查問,只說「這是是非牛」,你不要管。旁人也很少阻難。失牛的就得找人去講理,常常「是非」也就因此和解了;講明條件,耕牛退還。這是落後地區一種不告狀,解決爭端的蠻辦法。小時常聽到,後來漸漸少了。

  光緒年我鄉組織安良會,參加者有七十甲,我父親是發起人之一。過去,辦賊盜費用要失主出,贓沒追得,倒賠了錢。有了安良會,賊歸公辦,于失主無涉。辦得嚴,流氓窩主藏不得身。我鄉確因有了安良會,有多少年不見竊盜。大概是光緒三十一、二年的時候,安良會公議:「是非牛」要當竊盜辦。這和習慣不大合,而鄉紳岳叔涵等堅持此議。我團薑某為是非牽去程姓耕牛,姜、程兩家沒有什麼,而安良會定要把姜某當作竊賊。不是安良會的七十甲人要把它當賊辦,而是岳叔涵、顏蔚卿、蘇東漢等數人要這樣辦,我父親也勉強牽在內。姜某是夢周近親,夢周挺身出打抱不平,官司打了年把,為這件事,夢周無法和我往來,我也不便去找他。夢周父親滿七十那天,縣裡原差兵來了,我聽了非常不安。此事後無結果,安良會的錢用光了,安良會也就從此完事。(回憶之二)

  「扮桶罩人」,當是更早的事了,幼時常聽得說。似乎那時只有原差兵拿著拘票,可以用繩子捆人,竊賊強盜可以捆,一般爭鬥,捉到或騙到對方的人,關在房裡,最厲害的辦法,用扮桶罩著,沒聽到用繩捆的。安化王國碩鬧糧,是咸豐間震動一時的一件農民暴動,暴動的經過,已無人知道。民二安化縣,擬紀念王國碩、趙聲賢二烈,但也沒人能談其詳細,王趙似都無後。記得幼時聽一位瞎子老者唱土地,敘述這故事,唱得很好,可惜我太年小,記不全,只記幾句:「……王國碩,手一攤,千萬要請寧秀嘉。……忙叫賢侄摸扮桶;罩起『父王』(音如此,大約是指縣的催糧官)回不得城,看他糧餉松不松?」上是記他們開會起義,下是實行暴動,「扮桶罩人」即實行暴動的武器之一。

  後來,很想找那故事的土地唱本,問過一些「土地博士」,都不知道,而那位瞎老在我稍知事時,已死了。王闓運的《湘軍志》上有王國碩名字,那是當土匪辦的。

  現在繩子捆人是常事,用不著「扮桶」,扮桶也不是到處有。(回憶之三)

  一月十日陰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雅調愴金石,清音發杳冥。蒼梧未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錢起宿驛舍,聞窗外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後十年就試題為湘靈鼓瑟,以此二句結之,遂中魁選。

  一月十一日天又晴了

  定國寫了一個報告給政府,說去年生產成績,建議秘書處伙食單位宜喂十五至二十只豬,可以供給足夠的肉食,而喂如得法,自己開磨坊,拾廢菜,也不會多費糧食。

  喂豬是農家重要副業,講大經濟也不能忽此。我鄉有作官的,其弟也想做官,兄寄詩云:山樓涵碧昔劬書,回首猶憐下澤車。好佩湘鄉治家訓,種蔬還與豢豬魚。其弟不能從,後終潦倒。

  找小岔子(此文不發表)

  延安市政府為清理領存學款及其他公款,出了一種佈告。其辦法是:

  一、凡二十六年九月舊賬業已結束之本息,仍保留原額不動(原本仍作本,照存原戶不動,其息金不作本,即依息額照法幣實收)。

  二、二十六年九月至二十八年年底之利息,不論已交或未交者,一律豁免以示體恤。

  三、自即日起開始徵收二十九年、三十年度之利息,三十一年度之利息,移至明春徵收。

  四、收息標準以銀洋為底,依邊區銀行銀洋換算率,折合邊幣,實交實收。

  五、各領存款戶,領本在二十五年以後者,其所領原本即依法幣計,其應納之利息,則依法幣折合邊幣,實交實收。

  六、其有欲還本者,須先找妥代替領款存戶,其本銀則依銀洋折合邊幣實收。

  這是一件關於錢水的事,我初看一遍,不大清楚;再看一遍,懂得了,為改寫如下:

  一、凡領存學款及其他公款,在二十四年以前的,其本銀作銀洋算;在二十五年以後,至邊區停用法幣以前的,其本銀作法幣算。

  二、本銀是銀洋的,計算也是銀洋,本銀是法幣的,計算也是法幣。其交息照邊區銀行銀洋及法幣換算率,折合邊幣實交。

  三、領存款戶,每年還息不還本,如有要還本的,須自找妥代替領款存戶,其本銀是銀洋或法幣的,仍是銀洋或法幣。不得因還本時系照市價折算邊幣而有所改變。

  四、二十六年九月以前未交的利息,不管其本銀如何,一律按法幣計算,折合邊幣交納。

  五、二十六年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的利息,凡未交的一律豁免。

  六、現在即開始徵收二十九年及三十年度的利息,三十一年度的利息,移至明春徵收。

  關於本銀方面:原條文說,領本在二十五年以後的作法幣算,實則應限於使用法幣時,若現在領本,就不能算做法幣。還本時,原文稱依銀洋折合邊幣實收,實則應依銀洋折合邊幣的,只二十四年以前的領戶。又沒有規定代替領款戶,仍應以原領戶是銀洋或法幣計算,可能使以後發生糾紛。原條文……業已結出之本息保留原額不動。實則意義還息不還本。

  關於還息方面:原條文「二十六年九月舊賬業已結出之本息」,應是指二十六年九月以前的息,不管已未結算,都要支付,決不是已結出的就付息,未結出的就算了。原條文「二十六年九月(應改為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之利息,不論已交或未交者,一律豁免。」應該是豁免未交的;若已交的也豁免,那就應說「未交的免交,已交的退還」,然而事實想不是如此。

  這些都是文字上的小毛病。不過我們出佈告或下公文,目的在要人看懂,且易看懂。尤其是條文規定人們只能這樣不能那樣的權利義務,字句更不可模糊。上述市政府佈告,大體上可看懂,但欠細密,所以還不能算很通。

  文字寫通,本不容易。要老百姓一看就懂,不生誤會,更不容易。這就不能不要求政權機關捉筆桿的同志特別細心,寫完後多看幾遍,把不妥的字句改正或去掉。(一月十一日重抄。)

  本文只就文字講,若論事實:二十六年九月前的息不免,十月至二十八年年底的息免。免後不免前,可議者一;法幣也有漲落,也有錢水,可議者二。不過這是事實的變改,可以不論。抄完補志。

  一月十二日

  抗日的財政經濟政策:財政政策放在「有錢出錢」、「沒收日本帝國主義與漢奸財產」的原則上;經濟政策放在「抵制日貨」、「提倡國貨」的原則上,一切為了抗日。窮是錯誤產生出來的,新政下面決不會窮,如此廣土眾民的國家,而曰財政經濟無辦法,真真沒有道理的話。(毛主席「論財政經濟的方針、辦法與前途」)

  財政政策,以有錢出錢、沒收漢奸作抗日經費為原則。經濟政策是整頓和擴大國防生產,發展國防經濟,保證戰時農產品的自給,提倡國貨,改良土產,禁絕日貨,取締奸商,反對投機操縱。(十大綱領)

  一月十三日晴

  晨起見馬路粘有紅紙,上書:「小兒夜哭,請君念讀!小兒不哭,謝君萬福」,和南方常見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得大天光」一樣。不知是何意義,而竟千里同風?

  除「是非牛」「扮桶罩人」外,還有「坐拚」「掘堘」「打油火」也是幼時常見,現已少有。兩家有爭端,如錢債、田土鬥毆之類,提出要求的一方,坐進對方家裡去,要聲勢大,還可號召些同族人坐去,要飯吃,要火烤(冬天較多,大概是農閒吧),只不得打毀或偷取東西,事情解決後,「坐拚」人出屋,必向主人聲明:「請看清,我們沒有人帶你的東西!」「坐拚」來了,要請人起去,「起坐拚」,不是易事。永清同志說:他那裡成李二姓世仇,事主貼張條子在市集上,說坐到某家去,同姓人不問情由就坐去,雙方都有勢,就是有了團防局以後也無可奈何。「掘堘」是掘田堘,田有高低,掘開堘把水放幹。我曾看用竹簽掘堘的,斜斜地削去一邊,修補比用鋤掘的難。這大概是為田土糾紛而起的。賣掉田產,不是交清賣價就完事,賣主還可時時向買主「油索」。有賣了幾十年,猶自稱「業主」,索錢索米的。一直要到買主將地再賣了,原來的「業主」要得點錢,叫「上手脫業」禮。我鄉俗語:「田賣三次有業主」,大概以前還不是田再賣了就可以無關的。(回憶之四)

  一月十四日

  高幹會閉會,毛主席說領導實質:「集中起來,堅持下去。」二語很可味。

  一月十五日

  夜看文藝工作團演出的《保衛邊區》活報四幕。第一幕農村;第二幕整軍,都精彩;第三幕開闢南泥灣;第四幕領導一元化,也過得去。但觀眾比平戲少得多。其故很可研究。

  一月二十日

  錄魯迅《殘秋偶作》(原詩略——編者注)。

  「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魯迅語)

  去年瑾玎以我滿六十贈我一詩,當依韻答之。今記於下:夏晚愛臨水,冬晨喜負暾。鬢上烙年歲,人間了怨恩。同舟曾共濟,歷劫幸身存。錯數亂離曆,無妨且進樽。

  一月二十一日昨日雪今晴

  雪積近二寸,融得差不多,天不大冷了。上午看了幾個條例草案,下午參加黨團會。

  看《魯迅紀念冊》,日醫須藤文:「一天給他拍了胸部X光線照片後……我告訴他右胸的病變部很多時,他便說左邊損害不多,還很可以做點事情,並不以為意。他的意志是這樣的堅強,使我吃了一驚。」續范亭先生說:章太炎病,去看過,病鼻瘤,不能出氣,硬不肯割,說我鼻子不能出氣,嘴巴能出氣,竟以是病死。兩人倔強相似,但意味全兩樣。

  一月二十二日晴

  寄瑾玎信錄前悼淩波詩又次瑾玎吊淩波韻一首:

  十年生死別,喪亂又逢君。蘇武節猶在,君苗硯又焚。老嗟朋輩減,寂覓笑言欣。一鶴忽飛去,天涯哭此人。

  致王淩霄信

  淩霄先生:住的近,會的少,好象只見過你三次:雲山一次,水雲寺一次,靈山寺一次。都沒多說話,但你那副樸實長者的風貌,至今猶記得清楚。又常從淩波口中,知道你們兄弟間的大概,很羡慕淩波有這樣一位哥哥。

  二十九年冬淩波夫婦來延安,我們相別已十多年了。二十二年我到上海,知道他在上海,無法見面,我又倉促離開上海。兩人都經過不少患難,垂老時,能于相當安全的地方聚首,是不易得的。也許你在想:兄弟的幸運趕不上朋友。不料他竟一病不起,我們作朋友的,未能事先注意他的身體,勸其節勞,這是悔之無及的。

  你給王玉先生信,說淩波辛苦一世,沒得到好結果。實則淩波的結果,比什麼人都好。由於他賦性獨厚: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由於他見識高超,把精力與生命交付與偉大的人類解放事業。蓋棺論定,凡知道他的無不說他是個完人。這種結果,不是易得到的?可惜壽年不長——雖然並不算短命,不是說他沒等到享受幸福,而是說他有許多學問,還沒致用。淩波說過:你是很滿意你的弟弟的行為的。我想你也是這樣哭你的弟弟。

  淩霄先生,你大概七十上下了,要長我十來歲。「人生七十古來稀」,象你這樣的人,我鄉並不多,很盼望你保重,不要過傷。假如年齡許可的話,也許還能見面。警吾、燮權在此都好,可望繼承父志,令弟媳亦無恙。關山遙隔,返裡頗難,並希諒察。此祝大祺。

  謝煥南

  一月二十三日陰

  讀《魯迅紀念冊》,有幾篇日本人的文章,錄其精警的幾句,比中國人還看得深刻的幾句。

  「……他雖清窮,但不願和當道往來,就是日本公人也不樂多所交遊。他說:『和權力提攜或由權力的庇護而產生的藝術,是沒有生命的。』又說:『被舊道德所支配的思想,是產生不出永遠的藝術的。』他的作品頗為易讀……他一貫的努力就是使中國民族從儒教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山本實彥)

  「我永遠忘不掉從魯迅文中讀到的雖然中華民國的全部幾乎使自己絕望,然而這絕望並不能算是真的絕望,中國還有無數孩子們的這種意味。……

  「魯迅是最能理解本國過去的文學者……他對於過去的知識與理解是很明白的,而且魯迅不僅在他的頭腦裡據有知識與理解,同時在他的作品中更有肉有血。從他的寫法看來,《阿Q正傳》總是中國風的作品,就是這一點使那個作品得到成功。所以能魅住了本國的大眾,能使國外的識者認為驚異的產物的這秘密就在這一點上。」(佐藤春夫)

  「……與其說他是文學者,勿寧說他是更大的思想家。他弟弟作人是溫容如玉的典雅,而魯迅的臉上則深而且強的刻有叛骨而不屈的精神。一方他精通世界文學,他方又對中國古典文學的造詣也深,文學者而兼思想家,同時又有透視政治情勢的見識。立在這些綜合上的魯迅,實有非其他作家、文學者所能企及的。」(新居格)

  新居格文中錄有魯迅寫贈的七絕: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在他的文章的最深處,卻蘊含有熱淚之光。魯迅氏的怒和反抗中,老籠罩著茫洋的餘情,充滿著深遠無盡的味的地方卻多著呢?」(小田氏)

  「他是偉大的哲人……

  「我認為中日親善和調和,要在中國軍備達到日本軍備的水準時,才會有結果。但這不能擔保要經過幾年才成,譬如一個懦弱的孩子和一個強橫的孩子在一起,一定會吵起來。然而要是懦弱的孩子也長大強壯起來,則就會不再吵鬧而反能很好地玩著。」(奧田杏花)

  「……魯迅並不表示外表的友情,我卻在他短短的話、溫和的謹慎之中感知了不能言傳的情意。對著他是無論什麼都可以談的。

  「……一觸到這種光輝,人人都被化為溫暖,在心中生出了無言的激勵。這並不是向人『指示行為』,而是喚醒『對於行為熱情』的東西。

  「……他在病中不曾休息,出版《版畫集》,編輯《海上述林》,這是魯迅以外誰也不曾做過的事情。聽說魯迅曾這樣說:『因為是誰都不做的事情,我來做吧。』

  「他說:『保養是什麼一回事呢?我向桌子執筆的時候是工作的時候,靠在椅上看書的時候是休養的時候,若禁止這種事情算是休養,那在我是不可能的。』」(鹿地亙)

  毛澤東同志說有理有利有節,劉少奇同志說鬥理鬥力鬥法,都是團結中的鬥爭,即以鬥爭求團結的規律。

  團結中的鬥爭要大方,要有充分的道理。小皮氣眼,辦不了大事;道理不高出人一層,不能叫人心折。

  提出道理先要想通,人家將有何想頭、何言論,不待他說就可使他收回,至少在討論時可說服他。否則,不如不提出。提出而不免收回,是不好的。

  我黨佔優勢地區,最好不是靠多數壓少數,而是能夠說服使能一致。

  一月二十四日陰

  昨夜睡醒,頭昏甚,披衣坐約一時稍愈。當系昨天工作過久之故。

  稱讚我的儘管是誠意,不必把它十分當真。不喜歡我的,如自省無愧,只好任其不喜歡。

  一月二十五日晴

  複尚肖林信

  來信悉:看問題與想問題都很深入。

  資本主義式的生產比封建的生產是進步,但並不是說資本主義剝削比封建剝削輕。形式上改變,為的是要加重剝削者的所得,否則剝削者它不會走這條改革的路。

  資本主義生產和封建生產不同之點,在於資本主義自己對生產過程負責。來信所謂雇工種地,凡施肥、選種、鋤草、收割、打曬等,地主須親自計劃,甚至直接勞動。不這樣,地主所獲,將不及佃出收租的多。佃農生產情緒不及自耕農高,雇農又不及佃農高。這就是農奴制為甚麼變成封建制,現在地主為什麼都採取佃耕制的所在。

  僅僅雇工耕種而自己不參加勞動也不能計劃耕種,不能算有資本主義意味,不改進技術不會增加財富,因而也不會增加地主所得(小時曾見父親雇工種過地,結果比租出吃虧)。

  現在政府厲行減租,地主覺得雇工種比出租有利(你計算一個強壯勞動力可耕五十畝,平常計算可收糧十五石,是照一般佃農種地計算的。一個全不參加勞動的地主來雇工,恐又是一樣),但政府還可以照顧工人生活,增加工資,這樣一來,真正農村資本主義式的生產就會發生。我們希望這種生產方式發生,這于地主階層、勞動階層都是有益。

  自然,我們對於農村生產方式不是聽其自流而應是有計劃地促進,對於勞力的剝削不是助其發展,而應是逐漸的迂回的走到全無剝削的社會,儘管目下仍是遠景。為著生產進步,目前必須容許某程度剝削存在,但必須使基本群眾一天天得到更多的利益,這是不變的原則。

  土地租佃條例,想你已看到了,對於佃權有了某些方面的保證。第二十六條「非得雙方同意,租佃之一方不得定租改為活租,或作其他類似的變更」。即是對你所講的變為「分生制」的限制。雇農待遇的問題,將來也要議到的。

  被剝削者剝削者間的鬥爭,是長期的日益複雜的,我們不能預先把這鬥爭過程詳細列出,但無疑必將一天天多樣、深入。

  話又說回來:農民與地主,工人與資本主的鬥爭,是群眾的;要群眾自己有組織有力量去爭得利益,而不能專靠政府。政府只能給群眾鬥爭以合法的便利,比如佃租條例是好的,如果農民曾無組織,未必就能徹底實現。因此,組織與訓練真正的農民、工人自己的團體,是現在一個重要課題。

  話不皆妥當,只供你參考。

  覺哉

  下午往林老處開黨團會,出門稍覺帽子薄了,旋即頭微痛,未終會歸,睡到晚略愈。抵抗力日弱,今後須注意。

  一月二十七日晴

  上午修權夫婦來談,午飯後去。

  林老見和元旦之作

  抗戰賴堅持,今朝迎好春。縱然磨與涅,長使舊如新。有勇建天塹,不迷依北辰。艱難原汝玉,遮莫厄蔡陳。

  一月二十八日晴

  偶然想到兩個謎語,記下,等俱樂部晚會時給他們:

  黨八股:打三國演義上人名一(文醜)

  肅清主觀主義:打四書上人名一(宰予)

  在《魯迅紀念冊》上看到兩則關於演說作文的話:

  「魯迅先生登壇了,

  「……口調是徐緩的,但卻像是跟自己人談家常一樣的親切。

  「他先從家鄉說起。他說他是浙東一個產酒名區的人,但他並不愛喝酒。這樣,他對於曾經說他『醉眼矇矓』的馮乃超君,輕輕地回敬了一下。

  「以後,他便談到家鄉的風俗……大意是他家鄉那裡討媳婦並不要什麼杏臉柳腰的美人,要的是健壯的少女。他歸結到農民和紳士的美觀不同,然後他用實證揭破了『美是絕對的』的錯誤觀念,而給『美的階級性』這種思想找出了鐵一般的根據。

  「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添了那麼多的人,偌大的一座講堂,擠得水泄不通了,連窗子上都爬著挾書本的學生。

  「講演是在熱烈的空氣中宣告了成功。」(鄭伯奇)

  「象跟自己人談家常一樣的親切」,「用實證揭破……」,天才的講演,是極平常的;正惟平常,所以能打進聽者的心坎。我還只看到澤東同志的講演能夠這樣。

  「——同年魯迅先生又出版了一本《木刻紀程》,這書是將中國近代木刻作品選印的。他為著惹起中國人對於木刻不至隔膜及打破普通讀者對於木刻以為有政治意味,不敢親近的觀念之故,也選了好幾張風景靜的物插進集子裡。關於這一點他曾寫過信來解釋:『木刻還未大發展,我的意見首先是引起讀書界的注意,著重得到賞鑒採用,就是將路開拓起來,路開拓起來活動力也就增大。如果一下子即將它拉到地底下去,只有幾個人來稱讚閱看,那是自殺政策。我主張雜入靜物風景、各地方風俗、街頭風景,就是為此。現在的文學也是一樣,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為世界的,即為別國所注意。可惜中國青年藝術家大抵不以為然。況且,單是題材好,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技術。更不好的是內容並不怎麼有力,卻只有一個可怕的外表,先把普通讀者駭退。例如這回無名木刻社的畫集封面上是一張馬克思像,有些人就不敢買了。」

  「……如果自己並不在這樣的漩渦中,實在無法表現,假如以意為之,那就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能成為藝術。」

  這個道理,很要注意,我們不少的宣傳者,不懂得這一真理。

  一月三十日晴

  昨天參加西北局召集之政府議會非党座談會,談高幹會經過。李鼎銘主席說:在執行高幹會決議時,願於「鞭其後者」之外加上「鞭其右者、鞭其左者」二語。共產黨是願與天下人攜手的,但須克服宗派主義。柳、賀、霍廳長發言均提到感到不甚瞭解共產黨的政策,要求有些會議能夠參加,能夠常有人和他們談話。

  景范、羅邁、木老、述凡來我處談典權債務等問題。

  一月三十一日陰

  下午至教廳為來開調查會之中等學校教師講話,講念書與教書,主要是自己經驗向他們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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