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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受傷的獵犬


  當我倚在沙發上,試吸著今天過江新買來的一隻煙斗時,望著那盤旋在眉睫間的白色雲霧,心頭猛然冒出一個古怪感覺。我整整衣袖上的皺紋,走近衣櫃,對著那面穿衣鏡端詳。煙斗的柄烏黑,細長,而且柔滑,頭部卻又那麼沉重,壯實,微微透點溫暖,很莊嚴地由我嘴角長長伸出,宛如我的四肢以外,憑空又添了個小拳頭。不儼然是個小紳士了嗎?

  起初,聯想到見聞裡的大銀行家大教授,我的腹部不由得也便便鼓起來了。正得意間,心上另一個聲音卻咯咯笑了起來。記憶刹那間把年月攪混了。它繳了我這年輕紳士的械:剝光了那身毛嘩嘰西裝,拔去我那只驕傲的煙斗,一個梳了小抓髺,成天跑在車轍裡的毛孩子浮現在我眼前了。雖是二十年前的影子,可還那麼鮮明:嗓音仍然脆朗得震耳,通身骨節一時也不甘消停。

  誰能不笑呢,二十年後,這毛孩子脖頸上系了條絲質領帶,叼著這樣一隻漂亮煙斗了。

  前次因為在舞場裡惹了點小亂子,父親還來信申斥說:「你舊性不改,必仍與頑童家熊往來無疑,前途可憂之至!」

  二十年來,每次罵起我來,固執的父親總不忘記這個不幸的名字:「都是你那痞蛋朋友,把你教、教、教、教成這個鬼樣子。在學校麼,調皮,胡鬧。記過有你,不及格有你,追女人有你,怎樣下坡怎樣溜。反正你走運碰上個掙錢的老子麼,老牛拉車,給你們奔……」

  愈說他愈發火。

  「爸爸,家熊他死了,讓他平安點吧!」

  「什麼?呢,這孩子真死了嗎?」驚訝的神情裡像是含有期待瞭解一下細節的意味。

  我低下頭去。沒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家熊的存在對我是怎樣一個座右銘。他去了東北,領著一隊義勇軍去打過日本兵營。我改不了舊習,那自然洩氣;但至少他的影子使我時刻感到慚愧。可是在父親面前,還得永讓他替我背汙名,他多冤枉!我滿心要向父親解釋這個「痞蛋」近幾年來的壯烈作為,我又不相信他能瞭解那作為的光明正大。我不應替這個亡友招再多的咒駡。

  「是怎樣死的呢?」父親冷酷地問,我愣愣地望著他。看我沒有下文,就自己回答著:「哼,絕不得好死。」

  究竟什麼才是「好」死呢?父親的「好」,指的一定是在分產業的遺囑上簽了字,穿上藍袍青馬褂,枕了蓮花枕,放進檀木棺材裡去吧?那末,家熊的死可太倉促了,來不及佈置這些排場。也許浩蕩銀灰的閩江為他打了個紫色漩渦,乳白色的海鷗當空一個寒顫,那便是他僅有的肅穆葬禮了。

  這時,在我眼前又湧上了那灘血的影子:鮮紅,粘糊糊的,似還騰漫著白色的熱氣,是青年理想主義者浩然之氣啊。

  我賭氣丟開了那柔滑細長的煙斗,穿衣鏡隨之也失掉了它的青年紳士。

  當家熊還害他媽用顫動的聲調央求著「熊兒,你別又給我惹禍嘍」的時候,我們便已經是「莫逆」朋友了。自然,這份友誼是幾番廝打的結果,而且是在相持不下的廝打中成長的。

  那時,他住在褡褳坑,我的家在小菊兒胡同,僅僅隔一個叫「大院」的空坪。那是左近百十多孩子們的遊廊。(幾年前,我因事走過那老地方,空坪,我們童年時代的伊甸園,早已為地產商密匝匝地蓋滿了不中不洋的房子,再也聞不到那沁人肺腑的草香,強行塞向鼻孔的,淨是廉價的油漆味。為了地形改成東西橫通的,巷上已釘上了一個「扁擔巷」的搪瓷牌。)這遊廊的北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關帝廟,山門前栽有一排垂楊柳。夏天,細長的柳梢時常淘氣地撫摸著乘涼的腦瓜。然而那時,我同家熊身量都還矮,我們僅止摸得到劉老頭的桌沿。

  對了,劉老頭是常川在垂柳下擺攤的一個小販,我們成天碰頭的一個北極老翁。他長年吧噠著那杆短粗煙袋。夏天,垂楊柳上,蟬聒噪地唱著,他在柳蔭下擺起一張四肢殘破的桌子,用沙果,玫瑰棗,金黃的「吧噠」,嫣紅小嘴的桃子,和一張慵懶的臉,點綴了這幅長夏消暑圖。冬天,柳樹的枯枝上掛了雪花,他搬出那只用鐵片箍成的火爐,裡面堆積著金黃瓤的紅薯。他佝僂著腰,雙手插進袖口,瑟縮地圍坐在爐邊,像個幽靈。每看見一個戴紫紅風帽的學童走過,總咧開沒有了牙齒的嘴,哆哆嗦嗦地招呼著:「手冷不冷?我給你溫溫。」

  空手伸進去,卻握著一塊滾燙的紅薯出來了。

  我同家熊原不在一個私塾裡上學,然而這劉老頭是附近孩子們的一塊磁石,他把我們吸引到一起。他出主意玩。「剁白菜」哪,車軲轆院哪,日兒日兒地當鴿子呀,玩急了,又得他費好大力氣把我們拆散開。如今,闔上眼來,我還能聽得到草坪上那片蜂窩的喧嘩。童心未死的我,血脈也仍為之激動。我記起許多隻小眼睛,小鼻子,「點花名」時叫蘋果李子的,當老虎的,當張飛的,但除了家熊以外,要我把人同姓名聯在一起,已不可能了。

  第一次我是怎樣碰到家熊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一個黃昏,天邊佈滿著夢樣的晚霞。一群剛散學回家的孩子們在草坪上玩著「剁白菜」。忽然,我們聽到一陣叮噹聲:一個人騎了一輛腳踏車在暮色蒼茫中由褡褳坑駛來了。這種腳踏車如今在馬路上多得像蒼蠅了,然而在我小的時候,可還新鮮得要命,因而上面那個騎士一定也滿臉得意之色。

  自然,白菜是剁不成了,我們都向這怪東西撲來。

  那個騎士(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大概是個因公趕路的。好像車梁上還掛了個白布袋)看見我們向他撲來,就著起慌來。他使勁響著車把上的鈴鐺,並且厲聲吆喝我們。他一點不知道那清脆的鈴響和陌生人的憤怒對孩子正是一種祟惑。我們如一群矯健的小獵犬般地向他撒腿趕來,一張張小喉嚨都扯開來喊著,直像憑聲勢就可以捉住這只奇獸一般。

  忽然,一個跑在前面的孩子真地用手去捉那飛奔著的車輪了。

  一聲尖銳的「哎喲」,車倒下來了。勇敢的小獵犬也撲倒在地上。那是初秋,太陽老早就落下去了。草坪上的喊聲忽然寂靜了下來。那景象是頗肅穆的。

  我趕緊追了上去。孩子的胳膊這時還壓在膠皮輪下面,花格夾襖上似也染了些血跡。看他那樣咧著嘴喘息勁,可知碰的還不算輕。他嗚咽了,淚噙在嘴角,可始終也沒哭出來。

  這時,暮色裡,蹣跚走來劉老頭。也許老頭子那天酒過了量,他扶起地上的孩子後,突然一把抓住那個已經驚慌失措了的騎士。他通身顫抖著,他的聲音更其顫抖,指了那個人的鼻樑說:

  「你這個瞎馬海!你是出來報喪的嗎?這麼慌張!這……」指著不斷哽咽的孩子,「是一門一戶的獨生子,你,你混賬!你怎麼單挑他撞?鐵柱,去,去請祝二太太來。」又朝那個騎士氣勢洶洶地說:「你休想跑,有我這條老命在,我不讓你跑。」

  鐵柱被差去後,劉老頭撫著那孩子,叫著:「熊兒,好乖孩子!」自己嘮叨起來了。他嘟囔祝家當初也過過好日子。二爺脾氣古怪,待人可厚道。他不貪贓,是氣死的。祝二爺就留下這麼條根。

  這時,那個騎士等急了,他想掙脫。他一定有急事在身,他懇切地辯白說,是孩子追他,怨不得他。

  「放屁!怨不得你怨誰?」

  這時,鐵柱已隨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走來了。我們即刻知道這是熊兒的媽,可是昏暗的天色使我們無從看清她的臉,只覺得一個穿了竹布衫的消瘦影子,由遠處移近來。由緊促的腳步聲可以聽得出她的倉皇。

  「二太太,二太太,」沒等她走近,劉老頭就嚷了。他把嗚咽著的熊兒推過來,「是這小夥子碰的。是他,給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望了這囚犯一眼,吐了口唾沫,可還不撒手。

  婦人顧不得聽他,只一口氣撲在孩子身上,摟著他。剛一觸著血跡,她就哭了,無聲的抽搭,一個忠厚無能的婦人的哭泣。我們都在等她乾脆給那騎士一巴掌,她卻盡摟了孩子,說著:「我這苦命的老婆子,怎麼這麼苦命!」不知道她是向劉老頭,向我們,還是向她自己:「我可怎麼好,你這麼一個啊!可怎麼……」

  「把這小子送區,沒得說的。」劉老頭堅決地主張。

  這時,肇事者上前給祝二太太深深作了個大揖,一半辯白一半央求她,說了姓名住址,賭了一大堆誓。

  我們沒聽清他說些什麼。總之,在劉老頭捶拳頓足之下,那個老實人又騎車走了,隨走隨回頭說:「太太,你心真好!」

  這回我們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這塊肉,我知道他手腳不閑。劉老頭,我不能硬扯住別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

  過三四天,熊兒又出現在草坪上蹦跳了。他的手臂纏了白布,還用一塊木板夾起,如一座擺設似地托在胸前,格外神氣,似在驕傲他那傷痕。看見誰都先說,他媽在私塾裡給他請了一個月的假,這下他可逃脫那王老虎的「片兒湯」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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