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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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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王先生,方才按鈴了吧?」胸襟繡了「17」號碼的看護輕手輕腳地推開了門,探進一個腦袋——這個字也許用得笨了,因為那明明是一張美麗的臉,上面還滴溜著一對不甚知愁不很會發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頭上遐想著的腦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顴骨往兩旁一拱,擠出了一灘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麼?」看護走近了,白布衫裡擺動著一條稍短但還窈窕動人的身腰。 「告訴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後,我想了許久,我覺得你們簡直是馬馬虎虎就訂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學時代的一個同班,現在一家火油公司當書記,是當地業餘網球隊的中堅隊員。王志翔一進院就對這活潑喜歡笑的17號發生了興味。及至由閒談而知道了是他舊日同窗的未婚妻時,彼此之間更來得熟稔些了。 「養您的病吧,問這個幹麼,礙著您!養完了好去逛新大陸。」女人調皮地笑了一聲,閃身出去,又忙別的事兒去了。 人雖出去了,那影子可還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個人心坎上都應該藏躲一隻美麗影子,憑什麼他就老得惦記家裡那個滿臉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腳雖然可以放大,然而終於還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煩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來總活像一隻蘆花鴨子。瞧人家密斯潘,兩隻又玲瓏又輕盈的腳,跳跳蹦蹦,還有那只握了體溫表向他唇邊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還捏住他的手腕不放。還看那白金小表呢,誰知她試的是脈還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著她沖藥的工夫,他們長談了一下。他述說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兩個人在學校裡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時就是體育名將,每次運動會他必得一串金銀獎牌。王志翔誇耀他自己不用賽跑,每次必有獎牌到手,因為考試時候他們全得向他借數學的算草。然後他吹起自己多麼用功,多麼能幹;如今,教會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學去。話又轉到美國怎樣闊上去了。當她聽說美國「每個人都有一輛汽車」時,她羡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不穩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個自私的男人懷裡可以揣著怎樣一具卑污的算盤的。「無心」在這樣單純樂天的女人不是罪過,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嫺熟的球術,她無心地抽了一口涼氣,隨著她無心地吸進一紙婚約。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涼氣,可還是無心的。然後,她轉身按照電鈴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碼,到另外病房裡照顧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卻沒法睡下了。他輾轉反側,心神總也寧靜不下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股「聖靈」了。他判定這是一個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還是有的。因為他畢竟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確沒志氣,成天打球,在學校裡就洩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敵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學,他覺得這似乎不大應該。 ——這種女人還不是同誰接近就屬誰! 另一個低微的但並非無力的聲音這麼說。同時,一渦柔媚的笑出現在他躍躍欲試的心坎上了。他轉念將來如果真地成為哥倫比亞博士,家裡那位怎麼抬得出來!尊榮與美麗向來是並肩而立的。《聖經》裡講的是「真理」,但有時還不妨用「天理」壓倒那個。 在醫院裡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號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膽地(可也試著步地)問:「紫霞,等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你就當博士夫人了,你願意不?咱們真是有緣。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對於女色向來是無動於衷的。憑我,要找個女人總不成問題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個光棍,或者說是『童男子』。你不答應我,我就光著棍出洋。那時一高興,我也許娶一個美國老婆!不過,唉,種族不同,將來生出孩子總不好辦。還是咱們倆吧。紫霞,你怎麼說呢?你放心,沒有人敢反對咱們,只要咱們自己可靠——」 女人為他這一番話說愣了。她沒的可說。她儘自嗚咽著:「怎麼好,你們兩個我誰也捨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決了。 那個她「也捨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從哪裡聽見風傳,一個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氣沖到醫院來。他氣勢洶洶地一直闖進了看護樓,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罵著:「你——你——不要臉的女人!騙人,你丟我就丟吧,幹麼還鬼鬼祟祟!弄得家裡爸爸都知道了。他們誰都譏笑我,說我——都是你。不等你丟,我先休了你。給我滾……」說著,他的氣更壓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頭髮,劈手打來。 潘紫霞往樓口撲奔,尖聲嚷著。 醫院裡許多工作人員都走出來了:骨科醫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個戴小白盔的護士,大家上前齊手把這個莽漢拉開了。 女人嚶嚶地哭著,梳理著額角上的亂髮,然而卻像是自知理虧似地躲到一旁,垂頭抽噎著,摸不清是委屈還是羞愧。 方忠亮雙手權在腰際,蒼白著臉,嘴裡急促地喘著氣。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丟去。 四 王志翔出院了,還是院長親自到病房裡請他走的。 他睜大了眼睛想解釋,爭辯,申明他如何「規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鐵青的臉色。包圍他的,還有那麼些雙鄙夷憤慨的眼睛,閃爍在一隻只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幹麼她們還嘀嘀咕咕地議論呢! 當他對那個替他收拾床鋪的看護怯生生地說「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時,只見那個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囔著:「還看她呢,哼,改日再見吧。」 躺臥的姿勢是助長頭部發昏的,況且半個月來,王志翔在白被單裡翻騰著身子,還做著那樣綺麗的夢。走下醫院的臺階,世界在他面前旋轉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錘。重新嗅著室外空氣,用肉眼摸觸到陽光、熙攘的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種親切的感覺使他興奮了。但是回首石階上面的醫院大門,那裡可又似有什麼東西向他沉重地壓了下來。 終於,他還是勝利地笑了。一個前程遠大的人是不宜有過多瑣細計較的。反正不久他的腳將踏在西半球上了。誰也擋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國來還有白嫩胳膊挽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腳步遲緩了。臨離醫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兒去了呢?他心下有些疑竇,可還盤算著怎樣下這第二步棋。他得幫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手。務必做到不傷及他同方某的友誼。然後,還得連上帝全瞞住,兩人秘密訂了婚。這個要蒙蓋得緊緊地,直到他回國後才發帖子。那時誰還有得說! 他這麼安全地籌劃著,就走到牧師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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