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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簷(1)


  一個母親施教最好的機會是當她清早給孩子穿衣裳的時刻。孩子的褂子雖小,紐絆卻密密縫了一大串。眼巴巴守著這小動物茁長的母親,恨不隔了那手縫的針線,把她的叮嚀囑咐盡數用指尖扣人,用溫愛和熱淚滲進那小小胸膛裡去。

  胡同裡那個賣杏仁茶的羅鍋子又沙啞地吆喊了。這彎腰駝背的老絕戶,他簡直是左近人家的一隻時辰鳥,隨了那淒厲的叫賣聲,深冬黃澄澄的陽光便嬉戲地攀到這西廂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時那片新冒芽的燦爛便驚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婦人。睜開她那雙已稍見昏花的眼睛,還在夢與現實的邊緣徘徊著的刹那,憑著存在的意識——毋寧說作母親的天職,就陡然由熱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鄰枕的那顆小禿葫蘆了。

  為了房裡沒有一個火爐,禿葫蘆這時一半是鑽到被筒裡去了。婦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蘆的,及至接觸到那毛刺刺的頭髮時,卻又變成了試探的撫摸。雖然喊著:「樂子,不早啦,該起來了。」可是那聲音和手指的柔綿對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勵的。

  從靜止狀態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禿葫蘆這時睡得多麼老實啊,只要不夢見當劍快施展武藝,四肢多麼斯文啊!然而那葫蘆裡可裝了不少的調皮。而且,他長了雙怎樣閒不住的手腳!說破了嘴唇叮囑他:「嬸嬸房裡養的花貓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條纏在那視覺敏銳的小動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過頭來團團轉著追那布條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門檻上。於是,嬸嬸發出一堆「爛手爛腳」的詛咒。嬸嬸的小兒子靈哥是個一沾手就哭的嬌種。成天告訴他躲遠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沖那個孩子撇了個鬼臉。登時隨了哇呀一聲,嬌種跑進他媽房裡告狀去了。那個身材修長、心胸狹窄的婦人以為自己的「肉」認真吃了什麼大虧,就用尖酸的聲音罵著:「沒有大人的孩子,墳頭插煙捲兒,缺德帶冒煙兒。官街官道,狼虎擋道。靈哥,你個沒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個寡婦母親的耳裡,那添技帶葉的罵語是怎樣刺痛啊!為了表白不曾慫恿孩子淘氣,她就數落起樂子來了。她要他去給靈哥賠禮。喝,他哪裡是給人賠禮的孩子!他不服,他頂嘴,他終於惹媽媽氣急了。同時對面房裡送來妯娌的指桑駡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哭聲來壓住那無止息的閒話。她動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麼柔軟的手掌!樂子咬緊牙關了。媽媽平日不是用「好漢眼淚往心窩裡掉」來教訓他嗎?這回他就真地雙拳抱肘,任憑那躊躇顫慄的巴掌在身上拍擊,他激起的反是一種英雄氣概。婦人拍著,期待著一陣足以平息對方的哭聲,但她得到的卻是一副硬骨頭,一張倔強的臉。她的手指有些麻痹,有些痙攣了。啪,啪,不爭氣!聲音壓不住那更提高了嗓音的閒話。一陣眩暈,她覺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幫著那個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漸漸松了下來。她眼睛發濕了。終於,她自己卻倒在牆邊嗚咽起來了。

  這時,一種無名辛酸通過了孩子的小心窩,稀溜溜地沖化了适才他那種勝利感。他伏在媽媽抽搐著的肩頭,數起婦人的斑白鬢髮。

  他記起了《孝經》裡的故事。英雄的氣概即刻消失了,這時,一股無名的熱淚如澗溪般地沿著額際緩緩地淌了下來。

  樂子便那樣含著一泡眼淚,在媽媽肩上昏昏睡著了。還是婦人哭得沒了氣力,肩頭也給孩子壓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順直放倒下,扒去了裡外衣裳,把一個光赤赤的身子連推帶滾地弄進鋪好的被窩裡去。為他周圍掖蓋嚴實後,又由小衣服口袋裡摸出大把瓦片、香煙畫,自己還在油燈下為孩子袖了半隻鞋底子。

  如今,她又睜開眼睛了。對於一個苦命寡婦,天是沒有黎明的。每一個黎明對她都是個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陰暗角落裡有個安謐。這時,她側過身來了,耳下壓著的是一束已褪去烏黑光澤的頭髮。她揉了揉那還印著淚痕的眼睛。如果一個人在初醒的時候更容易露出本相,這是一個心腸軟不會算計的婦人,微微凸出的眼泡,清臒的顴部,都是愁苦的標誌。她手背上爬滿的青筋印記著她四十多年來在人世間的操勞。

  一個誤了婚期的柔弱女子嫁給一個決心獨身而被家庭強迫聘娶的冷酷男人,該是多麼不幸啊!這個一輩子不肯噗哧笑一聲的怪人對於「塵世」太沒興趣了。他坐立時腰板永遠挺得筆直,雙手半搭在膝頭上,時刻不忘保養浩然之氣。看著奸臣當道,朝廷無能,洋鬼子又咄咄逼人,一口氣噎在肝臟,悶郁成疾,竟爾不老而終。偏偏在他辭世之前,也許是秉承聖人之道,留下了這麼條根。那個早年失怙事兄如父的弟弟跪在他死榻前流著淚說:「哥哥,您放心嫂嫂,我錯待了她一點點,天打雷劈。將來生下女兒由我聘,生下男的咱們家裡又多一支。您供給我得了秀才,我得叫他中學堂畢業。」恨洋人人骨的病人在臨終時還含含糊糊地說:「可別送——洋學堂。」於是,那孤僻一世的哥哥便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不上三年,叔子偏偏得了癆病。在一個黃昏,他靠在躺椅上說:「嫂嫂,我去了,哥哥的恩我沒報完。宗良(前妻的大兒子)已成了人。樂子的書可耽誤不得的。」於是,這個弟弟也做了一個悠長的太息。

  叫作宗良的侄子是在另一個城裡做師範教員。按月把一筆小收入寄給那個總管的繼母之後,什麼事便無從過問了。五年來,居然大家還在一個房頂下呼吸,這多虧婦人逆來順受的好功夫。

  孩子這時有些蠕動了,但他並不睜開眼皮。他肩著嘴唇咦咦地作著一種吃奶時代遺留下來的嚅囁。這時,那小禿葫蘆裡又溫習起昨天在私塾裡淘氣的事了。自從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戲棚裡看了那出《五子鬧學》,他無時無刻不在跟學伴計議著惡作劇的策略。然而交上惡運,逢到煞神時,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卻永是樂子他自己。

  婦人輕手輕腳地跨下炕沿。房裡冷得像冰窖,窗外,嚴冬的寒風在呼嘯著。臉盆裡是冰,水甕裡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淚水也給凝成冰的了。忽然,婦人唉呀一聲:「樂子,爺爺給您由隆福寺買來的寶貝魚缸可凍裂了!」

  快八十歲的爺爺是孩子的外祖父。

  這話可比鞭子還靈。禿葫蘆即刻由被筒,由專遐鑽了出來,身子在炕上佝僂成一匹受驚的幼獸,滴溜著一對淘氣眼睛向條案上張望。

  「不行,」看見他的龍睛魚凍僵,他噘起嘴來了。「媽,你得賠我。你得給我買去!」於是,在被筒裡,兩隻小腳鴨就搗蒜一般地踹蹬起來了,震得磚炕起了咚咚的響聲。

  婦人忙湊近炕沿,低聲說;「樂子,乖,講點兒理!是媽給凍的嗎?媽要有這本事就不在這兒了。等媽求舅舅給你買去。誰教房裡沒有火——」剛說到這裡,婦人咽住了。她意識到這話落在有火爐房裡妯娌的耳裡不受聽。

  然而孩子卻接過來了:「要火爐,媽,夜裡我凍醒了,睜著眼直打哆嗦……」

  其實,這是一片謊言。婦人把棉被、夾被、褲襖,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全給他蓋上了。打哆嗦的卻是那勾起八年辛酸的婦人。在黑暗裡,傾聽著孩子平勻舒坦的呼吸,她對生命默默地發著愣。

  這時,婦人趕忙攏住孩子的頭,青筋凸起的手在那禿葫蘆周圍撫摸起來了。

  「孩子,要火爐,等你長大了,掙白鋼爐子咱們暖。你爸爸從前就點那麼一座白銅爐子,爐邊上還烤著風乾栗子,還睡個大肥貓呢。他晚上回來總不愛點燈,一個人坐在那裡烤火,偶爾對火苗歎一口氣。我給他送碗茶,他都不許我走近。你爸真是個怪人——」說到這裡,母子兩個都似乎浸沉在過去的日子裡了。孩子這時咬了手指肚,卻在推想過去的好日子。譬如上元佳節房檐下裡裡外外掛著多少燈:有沙子燈,走馬燈,羊燈,還有冰燈。他小心窩裡盡後悔生得太晚了些。

  有一次他問過婦人:「媽,媽,你幹麼不早生我一陣?」

  「你怨誰!你得怨你那個古怪爸爸。」婦人帶點傷感又混著詼諧地告訴他,爸爸在三個弟兄中是長子。然而他自幼打算獨身。二叔先娶的親,然後三叔也成了雙,只剩他自己。弟弟們在他面前是不能開口的,婚姻事更沒人敢提。在他四十生辰那天,壽宴席上有個長輩親戚就試著步慫恿他。他哪裡肯!那天女客裡面正有孩子的母親。她隨了家人來吃壽酒。還送來一檯面捏的八仙過海呢。論體面,論風度,吳家二姑娘那天是頗出色的。那位好管閒事的長輩就當面偷偷指給他相看,問他意向。他搖頭不肯,可是弟弟們看出這難得的機會,就暗暗給撮合起來,五月初七的壽日,九月裡就娶過來了—一

  婦人這時由椅子上捧來一抱小衣裳。

  「起來吧,乖孩子。」那小光身子瑟縮著。婦人先扶他套上貼身小褂,然後是那件印了竹葉的棉祆。她一壁為他扣著紐絆,一壁叮嚀他學乖,「給媽爭氣,對嬸嬸的妹妹弟弟要讓些。聽見了沒有,這是他們的家——」

  「媽,不對,」孩子撤起小嘴岔來。「媽,他們屋裡掛的鐘,擺的盆景不都是媽的嫁妝嗎?」

  「壞孩子,誰教你這麼小氣!那也礙著你的事。以後不准再胡扯。」婦人拍了拍那個小胸脯。「把這個放寬點,別鼠肚雞腸的。你念完《六言雜字》了嗎?」

  「快了,媽你聽: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陰陽……」孩子照著私塾裡群唱的調子滔滔地背誦了起來,逗得婦人笑個不住。

  「好,下月你該念《名賢集》了,《名賢集》裡有一句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你懂不?」

  孩子搖頭。於是,婦人為他系著腰帶,一壁為他講說著。

  這時,窗外有人在劈柴。隨了幹樹權碰在石階上沉重的聲音,時有鏘鏘的金屬擊響和短促的用力聲。

  「姑娘,等我來劈吧!」婦人低聲向外面說著。

  沒有回答,石階上那沉重聲音繼續著。

  孩子下了炕。八歲的年紀,身量可算不得高;黑黑的臉膛,濃重的眉毛,小圓臉蛋上掛滿了沒邊的頑皮。他第一件事就奔到條案去看那凍裂了的金魚缸,他噘起嘴來,非要婦人去告假,他說得在家給龍睛魚出殯。

  「這鬼孩子,剛才我的話你忘記了嗎?你還告假。你跟書本怎那麼沒緣!你叫我寒了心。」婦人疊著被,自己咕噥著。

  「不是,媽,不交學費,那臭老頭子成天打得我好狠!——」

  聽到這個,婦人即刻驚愕地掉過頭來。她撲到孩子身前,扶著孩子的肩頭,好像在檢驗他的傷痕。這個私塾老師雖然還曾是她丈夫的屬下,對他有過好處的,但彼一時,此一時了。明白炎涼世事的她,十足地瞭解孩子。她有些愁眉不展。她眼睛四下搜尋著。忽然她注視到房子的一角。那是炕上的一隻木箱。她對自己點了頭。

  「孩子,告訴老師,明兒後兒,束修我准送過來。」

  正說著,藏青布簾子衝開了一道縫,隨著是一個矮小肥胖的女人捧著一盆熱水進來了。

  「姑娘,真難為你了。」婦人急忙接了過來。然後扯了孩子的耳朵說,「你敢不好好念書,瞧你這好姐姐,給你劈柴,給你燒火。全為的你這兩隻小窟窿多認點字。來,把袖子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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