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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旁(2)


  我們礦務局一共有五個井口,可是實際開採的只有四口,另一口封起來了,在休息著。只有乍人地獄的恐怖可以形容我第一次隨同工頭下井時的心情。在黑洞洞、陰森森的地獄裡,人的額頭上各伸著一盞如鶴頸的油燈,一輛輛的煤車在鐵軌上滾著,隆隆地震響。那些被巴比塞稱為「馬」的拉煤車者用嚇人的聲音嚷著,曳著一輛輛堆滿煤塊的鐵車。工錢既是按著車數計算,他們只拼命地喊著向前拖,直到工頭手裡的電筒一晃,並隨口罵了一句,為首的才緩慢下來,嘴裡嚷著難懂的話。

  我們是按照一張有著白線的藍圖走著。工頭每過一拐角必說一聲:「離井口八十呎了!」走到一百七十幾呎的一個垛口時,幾個礦工正用巨斧敲著一面黑壁。每敲一下,必有一大片堅硬物體轟然墜下,落在礦工赤裸的肩背上,然後滾到地上。我們走近,工頭似乎也有點怕,喝道:「嗨,孫子,等等開!」

  那舉著斧頭的工人聽到這聲音,即刻松緩了腕力,喘噓著,可還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

  工頭解釋給我說:這裡采不得了,再有半哩就是水道,而且,因為采得太苦,上面隨時可以陷落的。他叮囑我回去據情報告上司,請他們快籌個妥善辦法。

  兩個星期後,我又乘著局裡特派的那輛汽車回到都市來了。乍離開山地,來到平坦坦的城裡,我還有些不慣呢。我耳邊時刻還有隆隆隆的震響,夢中高峨的礦山常巍立在我的床前。朋友們說我臉色黝黑,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把自己染得比一個礦工更黑的了。我似乎還留戀那些粗黑的臉,因為那是十足誠實的臉。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我又揮著鋼筆登錄起產煤的噸數了。不同的是,那些圈兒都變成猙獰的眼珠。時常我好像覺得那面黑壁轟然塌陷了,掩埋了那些舉著斧頭的礦工,掩埋了工頭和我自己。即刻,我的肩膀聳起,渾身顫慄,直著眼睛,掌心冒著濕祿祿的虛汗。

  坐在對面的同事看到我那呆呆的神氣,便開玩笑地說:「怎麼,思凡了吧?」(「思凡」是局裡為「想女人」公擬的一個術語。)我慘然一笑,像是推開了壓在背脊上的一堆厚土,又回到現實中來。

  我喘出一口悶窒的氣,頓時感覺清醒了許多。我扶著桌沿,想往外走。我一點沒察覺同事皆在注目望著我。他們覺得我這呆像有點異常。

  「幹麼去?」一位同事好意地扶著我的肩膀問。

  「不行,我得去見經理。第三礦井險得很!」我掙扎著往外走。

  「得了,規規矩矩記你的賬吧!」另外一個叫常克明的同事用巧妙的姿勢捏著煙捲,聳了聳肩膀,徐徐吐出口煙霧,輕率地攔住我。我不知道他是同情還是解恨。只聽他說:「礦井的事早請好人了,用不著你來操心。剛由倫敦回來的。哼,蜜月!甜不上幾天就得乖乖下苦井。」

  黃昏時分,好像溫習一種快忘卻的課程,或尋找遺失了的物件似的,我搭上了汽車,懷著無限新奇,又來到賴飛路,這都市的一隻胳膊。

  方塊房子裡仍有著那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搓揉著。我趕忙避開了。毛織廠的高大煙囪還安分地冒著那永冒不盡的黑煙。大學的樓已燃起燈光了,可是我最關切的是「我」那所房子。我踉蹌地向前撲奔。

  呵,偉大,玄妙的勞動!僅僅才兩個禮拜麼,立在我眼前的已不是一些橫豎的木架,半堵短牆了,卻是一座西洋風景畫裡常見到的那種平屋,尖尖的屋頂上面鋪著齊整的青色薄石片,那扇玲瓏的窗戶已透出微微的燈光了。如果再有些蔓生植物攀在上面,我們簡直會以為它是某詩人的故居。我遙遙地感到莫名的驕傲,因我曾眼看著這雅致房屋的成長。

  我用極羞怯遲疑的步子趨近,生怕這熟悉的影子會驚動平屋幽靜的靈魂。我撩觸著道旁的針松,嗅著周遭的草香。我親眼看著疊起的那四碰潔白石階上面,這裡已有一個鐵紗門了,門裡透出被絹罩濾成淡綠色的燈光。我倚著離門五六碼的一株白楊,靜觀著燈下的動作。

  咦,沒有,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齊整地擺著金屬和磁質的餐具,中間放著一隻細長的綠花瓶。但主人呢?沒有影兒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砌成的牆,這時已塗上了淡咖啡色的漆。主人似乎對這顏色有特殊的愛好,連那些新制木器也無一不是這顏色的。鑲在壁上的是兩幅油畫,我依稀在辨識著上面的景物。

  忽然有咯咯的腳步聲由身後傳來,夾雜著還有口哨和笑聲。一對青年男女向我這邊走過來了,我忙閃過身去。黃昏蓋住了一切細節,但那窈窕的身腰,那臂挽臂的親昵我還是可以辨認得出的。我想,他們必是一對走路的人。

  但是突然他們駐足了,男的打了一聲頗悅耳的呼哨,就向房裡喊道:「老王!」

  ——啊,幸福的人們!

  男的輕輕地推開了門,扶著女的肩讓她先走進去。然後,一個白衣侍者由裡面迎了出來。女的隨手把一束小野花插到桌上的花瓶裡,返過身來;我猜得出,那是一個適意的微笑。

  侍者手托的盤子上騰起熱氣時,纖細的手指忙用黃油果醬塗抹麵包。好像那片黃油便是愛情的醴泉似的,兩個爭舉著自己抹好的遞給對方。兩顆金晃晃的戒指閃亮著。結果是微笑地互相交換了麵包,兩個都似乎成就了一件愜意事。

  我看到了女人的臉,橢圓白皙,好象生來就是為笑的。她有一頭烏黑的美髮。她時常把閃亮的叉子橫在後邊,眼睛便凝看著對面的丈夫嫵媚地笑。

  飯後,在侍者收拾餐具時,忽然有了留聲機的聲音。那調子我極熟悉,那是最富青春夢幻的《丁香花季》。隨後,留在窗口的只剩一對頭顱了。靠牆的准是一張只容得下兩人的沙發,我猜得出。留聲機放出男女低微的合唱聲,唱到「我倆攜手遁跡人間,躲避到誰也尋不見的地方」時,女的頭顱由窗口沉沒下去了。我知道它該貼近一副堅硬的胸脯,領受一番溫情撫眷了。然後,男的用極柔和的中音低唱:

  你我偕老終生,愛情美夢永不沉淪。

  室內過分的溫暖卻變成一股冷氣撲向我來。我沒有勇氣再聽下去了。我轉過身,垂著頭,撩觸著松針,兀自踱了回來。

  可是次日黃昏,我又立在那棵楊樹旁邊了。我有一種病,我喜歡讓別人享受幸福的實體,我貪愛那感覺。於是,無形中我把這平屋當作我精神的家了。僕僕風塵地由鬧市裡走過一條漫長的路,來看「我」這新家。我知道,走過每根燈柱,上面都有四顆白眼睛譏笑我的癡愚。它們散亂地搖曳著我那孤單的影子,要我省悟。遠處一陣陣傳來鬧市喧囂,起伏如波濤,也似在指指點點地諷刺我。但我仍梗著脖頸,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平屋。

  平屋階下有一個人在修剪适才為暮雹撫摸過的草。他傴僂著腰,像是多吃了兩盅,嘴裡低哼著不三不四的調子。他也許為我的腳步聲所驚動,忽然抬起了頭。在暮色蒼茫中我似乎看出那不是一張生疏的臉。

  「哦,先生。」他直起腰來。那張黃瘦高顴骨的臉即刻使我聯想起熱騰騰的茶碗和手巾把,隨後才記起這是礦務局裡的一個聽差。

  「怎麼,老馮,你來這兒幹麼?」

  「是——總務司派我過來的。您不知道這是新來的工程師,李先生的家?」

  李先生?難道就是前天同事提起的那位工程師?不會那麼巧,但老馮偏一口咬定這李先生夫婦是新打外洋回來的。我沒想到這使人嫉妒的家便是他們的。幸福的人啊!我叮囑老馮不許聲張。我不願擾動別人的安靜,我要默默地守著他們領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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