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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1)


  「這兩隻窟窿算不中用啦。哼,我這當年繡過戲鳳的眼,怎麼會連根寸針都穿不上了,我這老悖晦!」

  老婦人跨坐在炕沿上,膝頭攤著一件未縫就的藏青大褂。她眯著戴了花鏡的眼,迎了高麗紙富送進的微光,用軟弱的線頭撞著倔強的針眼。任憑老婦人粘上多少唾沫,搓個多麼緊,線頭也還是軟得不爭氣,針眼也還是偏不讓它穿過。好幾回,線頭像是順利地鑽進了調皮的針眼;及至捏著針的那只手顫顫地向下一放時,線頭又如冬日枯枝一樣懸空著了。

  「你個暗針,也欺負我這苦命婆子!」她自己嘟囔著,然後勝利地揚聲說:「欺負不了啊。我還有個機靈的小丫頭呢!」

  說著,她晃晃悠悠地邁下炕沿,稍稍掀起破舊門簾叫著:「妞妞,妞妞,來幫媽管教管教這根針。氣人透啦!」

  但外屋裡回答她的,卻是小八仙桌上那只舊馬蹄錶澀鈍的響聲。那表還是她兒子因為誤過兩回事,才由天橋浮攤上買來的。

  妞妞本來和她媽對坐在炕沿上縫襪口的。适才出門去買晚餐的菜。老婦人以為她回來就在外屋做起飯來了。

  「妞妞,你個聾子,怎麼不理我啊!」老婦人挑起門簾走了出來,外屋卻不見妞妞的影子。桌上一條手巾包裹著才買來的一塊乾巴巴的豬油、一小棵白菜、一塊醃蘿蔔和半塊生薑。一根未剝完的蔥葉還斜斜地搭在桌角,充分說明了這怠工者臨行時的匆促。

  頂棚正遊行著幾隻老鼠,沙沙地像是在那人眼及不到的地方有所爭奪。突然,咕咯一聲,像是失敗者跌個跤,把屋角的積塵震得片片飄落下來。

  老婦人朝頂棚瞪了一眼,把手巾重新蓋了蓋,罵著:「懶丫頭,又野跑去啦!」就邁出房門,扶著門框,使出這枯瘦身子的全副氣力喊起:「妞妞!」

  這是喊給隔牆南院聽的。那是妞妞常串門的一家,那裡有一個叫蘭香的姑娘,也和妞妞一樣隔天由蔡家論打領取織就未縫口的洋襪,兩人擠賽地縫好,再論吊拿手工錢。如果這時妞妞正在那院和蘭香攀談著「挑針不受使」或「活計近來不大沖」的行話時,聽到這聲喊,就必隔牆揚聲答應:「這就來!」

  但喊了兩聲,回答她的還只是沿著破牆角逡巡著食料的幾隻瘦柴雞;以為要喂它們食,就吱吱地叫了起來。再有,靠著舊瓦盆酣睡著的黃狗也為這聲音驚醒,豎起耳朵,偏著抬起了頭;待明白並沒有牽及它的職守時,就又慵懶地臥下去了。

  初冬灰色的天空裡,這時正飄動著幾隻風箏,懶洋洋地任著季候的風吹擺著。好像妞妞便是那些風箏的一隻似地,老婦仰起了頭望空罵著:「野丫頭,你年輕,你俊俏,你就該丟下我苦命婆子一人在家裡嗎?」她吐了口唾沫,返轉身來,嘴裡還嘟囔著:「瞧,等你哥哥回來,我非給你這丫頭告訴不可!」及至看到那閑懶的蔥葉,她更加生氣了。「我說:『妞妞可又野跑起來了。她若出了亂子,你不准再替她撐腰了。』臭妞妞,我給你嘗嘗我這苦命婆子的厲害!」

  看看天色不早了,兒子又到家就嚷餓,她忙把活計攏了起來,把妞妞的粉紅豆青洋襪賭氣往被垛角落一推,就迎著風門剝蔥,弄起晚餐來。嘴裡咒駡著女兒,心上可又時刻地盼著她的影子。

  好晚好晚了,妞妞才帶著滿臉的喜歡溜了進來。她一路夾著本小冊子,口中哼著尚未嫺熟的調子。忘記了出門時太陽離白馬寺旗杆還好高,這時更夫爬著梯子已把街燈逐盞點亮。她跳著就闖進了門檻。

  為了省油,一盞燃亮的洋燈又拈暗了下去;在這黑黑的房裡,它與低低的火苗相呼應著,私語著。火上蒸著作為他們晚餐的玉米麵窩頭。老婦人正躲在屋的一角,摸著黑,顫巍巍地切著醃蘿蔔。看到闖進門檻的這個年輕歡喜的影子,她訴著委屈數落起來:「小狐狸精,你上哪兒偷漢去了,把我苦命婆子甩在家裡!」

  「媽,您別生氣——」妞妞一直蹲到婦人身旁。「媽,我看熱鬧去了。好玩極了——」看到老婦人仍嗝噔嗝噔地切蘿蔔,裝作沒聽見,妞妞明白得把話倒過來說——先得解釋為什麼出去的。「媽,我正剝著蔥,剝著剝著,象前幾天一樣,門口兒又一陣樂鼓樂號。您聽見沒有,咚咚咚地?我也沒顧得問您,就跑出去看了。嘻,就看見——」說到這兒,妞妞見老婦人仍低著頭切著蘿蔔,急得可就牽了她媽的底襟說:「媽,您聽啊,就看見一大隊人跟著黃旗子走。旗子後面有一支胖大的洋鼓,咚咚咚地。後面還有許多小鈸。」妞妞一比那鼓的大法,險些把案子弄翻。

  「臭丫頭,大就大唄,可別禍害我的醃蘿蔔!」

  「媽,您聽啊。還有許多穿灰軍衣的男人,脖領上有紅色肩章;又乾淨,又文明,不象表哥那粗魯野蠻勁兒。媽,還有幾個姑娘,都是灰衣灰裙,也配著紅肩章。又整齊,又文雅。媽,她們還會唱呢。隨唱隨玩著她們手裡的小鼓——周圍都是小鈴鐺,咚咚咚,嘩啷啷——」妞妞說著頭和腰一起擺了起來。那忘情的得意把老婦人招惱;雖是微弱的燈光,也應照得出她那不好看的斜腉。

  「所以你這臭丫頭就沒了魂似地跟了下去,對嗎?」老婦人咬音咂字地說。

  「我哪兒要跟了下去!我還不知道您老人家離不開我。一會兒:『妞妞,給我沖碗藕粉!』一會兒:『妞妞,痰盒滿了!』再一會兒——」妞妞學著她媽老病犯起來時的樣子。

  這回可把老婦人逗樂了:「你個薄片嘴,我幾兒個天天這樣過!瞧,這堆蘿蔔;瞧,那個——」老婦人手指坐在小小白爐上冒著熱氣的蒸鍋,天真地炫耀起自己的功勞。

  「嗯。反正,媽,我沒打算走啊!」妞妞把話拖回正題,索性解釋個清楚,免得又聽絮絮叨叨的數落,「可是呢,那群灰衣姑娘當中的一位直沖我招手。」

  「呃,誰呢?」老婦人也關心著。

  「是呀,我也認不出,頭上還扣著個灰色荷葉帽。我正猶豫呢,她從人群鑽了出來,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

  「喝!」

  「她說:『來吧,妞妞。』我細一瞧,您猜是誰?」

  「誰呀?」老婦人把將要直起來的腰又斜屈了下來。

  「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個去年幫咱們攬過活計的。」

  「你說是那個愛紮綠頭繩的?」老婦人側著臉問女兒道。

  「對呀,人家現在可不紮綠頭繩了,連鞋都是洋的。虧了我沒問她衲了幾雙鞋底兒!」

  「她爸爸常壓寶。」老婦人搔著蒼白頭髮,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記性。「不是還常揍他娘兒們嗎?」她勾起家務事來了。

  「您聽著啊,媽,於是我就隨她人了隊。那胖大洋鼓離我才兩三步。」這時,母女倆臉上都各煥發著光彩。白爐調皮地吐著粉紅舌頭。「我就問:『菊子,你帶我上哪兒去啊?』她一邊搖著手裡那有鈴鐺的鼓,一邊小聲說:『別叫我菊子,叫我麗貝卡。咱們回堂裡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來。她死死地拖著我。而且,他們唱得真好聽呢。媽,您聽:『主耶穌愛我,主——』瞧,這是他們臨走送給我的。」

  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悶悶的洋燈拈亮了。燈立時高興地吐起橙黃舌頭來。在滿是蒸氣、火苗、燈光的小房裡,妞妞的小臉蛋顯得極其紅嫩可愛了。妞妞忙把那有著彩色封面畫的小冊子鋪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對於母女倆都是陌生的。老婦人只眯著昏花的老眼,在小冊子上擦著鼻樑。她恍惚地看到一個留鬍子的人,赤著身,釘在十字交叉的兩根木頭上。

  「這許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這時,呈現在老婦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雙臂倒綁,刀把落處,一顆圓圓的腦瓜就熱騰騰的滾到路旁。

  「什麼鬼子!這是耶穌。」妞妞糾正著。「說是咱們都有了罪,耶穌一死,咱們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沒理會到老婦人的臉色,還熱心地指點那封面畫說:「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說是咱們都得信教——」妞妞盡白天聽來的向她學舌,一點不知道這些話在老婦人心中所引起的恐怖。

  「我就不信。我憑什麼信他,當二毛子,等義和拳來砍頭?再把野蠻的鬼子兵招來,弄得九城雞犬不安!別瞧我土埋半截兒,我還稀罕我這條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聽見了沒有?去了,將來連說婆家都沒人敢要。」說著,她伸手就奪那小冊子。

  妞妞正得意著她适才把老婦人逗樂了的成功,得意著她生動的學舌呢,這突變使她戰慄起來。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對她那麼溫存恭維,她恨起媽媽對她自尊心的損傷。她死命抱住那小冊子,噘著嘴,走到裡屋去了。

  老婦人看著這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搖頭,像是說:「你有什麼見識!我老婆子鹽也比你多吃幾斤哩!」她屈下腰,聽聽蒸鍋裡的水氣,沙沙地像風中的蘆葦。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紙的鍋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裡推測出窩頭熟到什麼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鍋時,賣炭的正由門口吆喊過去,這時滿天都出了星星。該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兒倆誰也不願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個點了頭,搭訕著說:「成了,沒錯兒。」才把悶了半天的籠屜揭開。立時,六七個擠在一堆的金黃窩頭會使小房子裡滿是熱騰騰的雲霧。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窩頭還黏糊糊的,塞到牙縫裡苦苦的時候,娘兒倆誰也不抱怨誰。當那個做學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時,她們娘兒倆都低下頭去逆來順受,捺住呼吸聽一些粗話。

  於是,老婦人就溫和地問:「妞妞,你來聞聞窩頭熟了沒有?」

  回答卻是裡屋的炕沿上一陣被抑制住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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