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籬下(2)


  聽到這番責問的媽,趕忙走了出來。先問問妹夫是去衙門嗎,接著承認這孩子不懂規矩,然後才轉過頭來,悻悻地說:

  「環哥,你——你給我立刻進房裡去。」

  環哥擦著鞋跟,不甘心地踱回房去。

  「這下你可好了。姨父不讓我打你,你就放手鬧開啦。鬼,我哪輩子欠下你家的債,受你們老的小的欺負。叫我在娘家妹妹家也躲不安。要命啊,我一死你就好了——」環哥的媽數落著哭了起來。幾日的委屈,由於她這孩子一時的不體貼,都勾引出來了。她坐在床沿上,嗚嗚地哭。

  環哥乖了。他呆呆地倚著床沿,開始感到這次出遊的悲哀。他意識著寂寞了。熱戀了兩天的城市生活,這時他小心坎懂得了「狹窄」「陰沉」是它的特質。媽以為他老實了呢,他卻在想著家裡那條體己的黃狗。他想著黃昏的高粱怎樣一仰一俯地向他點首。豌豆地裡爬了多少勇敢苗條的螳螂。他想著二禿子快積足了的一百單八將洋煙畫片。他想起杜家的大棕驢要下小驢兒了。杜家的貓又快要生養了,還答應給環哥一隻小貓呢。他想起這場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園的棗快熟了吧,該約誰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棗,環哥湊近窗口,對著那山屋脊背後伸出來的棗樹出神。看到那掛滿了紅綠果實的樹枝,使他下意識地感到家鄉味來。一個由田間原野來的孩子看了那顏色,即刻就體會到身體該如何動作才能攀到那果實最繁多處。

  他已把一隻腳邁出門檻了,但看到媽愁苦的臉,又喚回适才那悲哀來。城市多寂寥啊,聽不見一聲牛鳴,聽不見一句田歌。總是哇呀哇呀的人聲。直等到好久好久,才有了一陣敲門聲。

  表弟下學了。這是他唯一的同伴,還不曾吵過架的。這書生的背影是太大的誘惑了。他發誓不再惹惱他。他要好好地留著這同伴。

  鬼鬼祟祟地,又給他混出房門了。

  「幹麼玩兒呢?」這被老師監了一天的白面書生忘掉了昨天的事,趁爸不在家,就又貪起玩來。

  於是,環哥問:「你會打轆轤嗎,那圓滾滾,嚕嚕嚕的玩藝兒?」

  「不會。」

  「你會撅甜棒兒嗎?」

  「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環哥一抬頭,高起興來了,兩隻粗手抓著表弟文弱的肩膀問:「你會爬樹嗎?」

  「不會。」

  「來。」環哥牽了表弟的袖頭往後院走。「我爬給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門。這不是他常來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撿。」環哥盤了雙臂熟練地囑咐著。

  「不,不。我爸爸不准動這樹。他留八月節雇人打下來,送衙門上司的禮。」書生記起年年張老爺一口袋,趙老爺一蒲包地送。留在家裡的只有兩餑餑盒子,而且是小個兒的。

  「幹麼雇人打呢,真是飯桶!來吧。瞧——」環哥朝拳頭吹了口氣,便把一隻腳蹬定那棗樹的一塊疤痕,雙手一抱,就離開地面了,嚇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麼!這白玩兒!」說著,環哥敏捷地掉換了三腳兩腳,小小身子已隱在果實累累的樹枝裡了。隨著,運用了小身軀所有的氣力在那樹枝上蹦跳,立時樹葉如暴雨似地刷刷的摩擦了起來。長圓的棗,滿紅的,半紅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子似地劈哩啪啦地墜到牆根下,墜到熟菊花莖下,墜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時,羞怯的孩子也為這陣棗雨興奮起來,樂得屈下腰去,選紅的向兜裡揣。

  樹杈上的環哥也忙爬了下來,用更捷敏的眼光選拾地上的果實。

  環哥一壁脆脆地嚼著,一壁驕傲地說:「這,這不算什麼!我們家裡的樹比這兩棵還壯。結的圓棗有這麼大——」說著環哥用兩個手指圈成一個大大的圓環。

  「你爸讓你上樹嗎?」表弟關切環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環哥誇耀地說,「我爸在北平有了闊事情。北平是頂大頂大的地方。比這兒還闊多了。北平有一千輛一萬輛車。什麼都有——」忽然,環哥記起昨晚媽囑咐過的話來。

  「別瞎吹,你沒有爸爸的。」

  「你敢說!你才沒有呢!」

  「別急,我昨兒晚上聽我媽和我爸說——」

  「說什麼?」

  「說你爸不要你們了!」

  「放屁!」環哥挽起袖子來了。

  「還說,說你爸是個該死的東西。丟下了大姨,在北平娶了一個頂壞頂壞的女人。」

  「你瞎說我揍你!」環哥一把就抓著表弟的領子,啪的一聲,環哥的手掌落在那細嫩的皮肉上,隨著是表弟的哭聲。

  環哥丟下領口被扯破的表弟,丟下那些「臭」棗,狼狽地走出院門,和慌忙奔來的姨母撞了個滿懷,就一直逃回廂房去。

  看了環哥身上的泥跡,媽著起急來了。

  「又造什麼孽了,小鬼!」

  「媽,」環哥噙著熱淚撲到媽懷裡,「爸不要咱們了嗎?」

  環哥委屈地學說了一遍剛才的事,問:「媽,媽,頂壞頂壞的女人是誰?是不是偷咱雞的張大媽,還是趙家那不講理的丫頭?」

  媽只托著腮,由窗口望著飄在暮色裡的炊煙,茫然地搖頭。

  晚上,姨到房裡和媽說呀說呀說到半夜。環哥蜷在被窩裡酣睡了。朦朧中,他只聽姨說了許多聲:「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等環哥醒來,那只柳條箱又已捆好立在門口了。姨父微笑地走進來,摸著下頦,用極溫善有禮貌的語調說:「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幹麼這麼忙著走?」

  環哥用贊同的眼色瞅著媽,但媽卻用勉強的微笑朝這溫善的人搖著頭。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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