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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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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瞧荔子是個才十三歲的小姑娘,見了不快意的男人時,她早就會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輕輕而狠狠地罵一聲「討嫌的」了。當爸爸勒著媽媽的頭髮,呱咭呱咭地揍,她頓著腳,哇呀哇呀地哭時,她已學會了在哭泣的中間夾雜上「討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為媽媽撿著拔斷了的亂髮,一面跟嗚咽著的媽媽一道嘟囔著:「討嫌的男人。」 從此,擔水的漢子不當心踩了市道旁她的鳳仙花時,小小指頭會死死地使勁戳著那油紫的脊背,罵著:「討嫌的大李。」當她正喂著小咪咪肝拌飯,爸爸立在簷下喊「荔子,給我打半斤玫瑰露」時,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溫柔的小動物耳畔低語著:「討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裡過聘姑娘的花轎,她跑出來張望時,隔壁總不缺乏拿逗小孩開心的人,扯了她的辯梢問:「荔子幾兒嫁呵?」於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兒,把肩頭的兩條小辮往後一甩,爽快地回說:「我?我才不嫁給討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問她寂寞不寂寞的話,她會哼那麼一聲:「沒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個男人溫存多了。」 七月的黃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點了一盞盞小螢燈,插上了蝙幅的翅膀,配上金鐘兒的音樂。蟬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靜黑的天空交托給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們在黑暗之流裡起伏地飄泳。螢火蟲點了那把鑽向夢境的火炬,不辭勞苦地拜訪各角落的孩子們。把他們逗得抬起了頭,拍起了手,舞蹈起來。多少不知名的蟲子都向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撲了來。硬殼的,軟囊的,紅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樣的小昆蟲一齊出遊了。牆壁裡,茵陳根下,蟋蟀們低低地、間斷地呼應著。 滿草坪上忙著的淨是孩子。有的張寬了小胳膊,學鴿子盤旋,嘴裡還嗡嗡地哼著鴿哨在空中發出的響聲。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著節拍。湊上十幾個孩子就能玩貓捉老鼠。還有一些孩子們正圍著一棵松樹。幹著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穩的孩子們盤腿坐在小土坡上。一個謎語道出,十幾個小腦瓜都仰了起來,想從那黑黑太空中的紅碎小窗戶裡窺探一些隱秘。一顆頑皮的星星墜了下來,他們異口同聲地吐出驚呼的氣。這新奇的驚喜,會暫時撇開猜謎這回事。 在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種遊戲差不多都短不了聲音高力氣大的男孩子參加。這些「討嫌的」回回都害她噘著嘴,踱回家去。於是,她結合了幾個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跡稀疏的黑黑角落裡,低聲唱著《小白菜兒地裡黃》,用花巴掌作節奏,任小巧的螢火蟲環著她們身邊飛。沒有喧嚷,沒有毆鬥,輪流著安閒地學說著各由媽媽處販來的故事:「有那麼一家兒啊……」 當荔子正把由《兒童世界》看來的小獵手的故事學說給隱在黑暗中三個模糊的小面孔聽時,突然遠處起了一陣噪聒。一片呐喊聲隨了一把火炬奔向這邊來了。愈逼愈近,直撲到四個孤單無助的女孩面前。 「呔,鼠輩聽真:我乃托塔李天王是也。特來捉你等,有要事相商。如違我言,一刀一個,管殺不管埋。」首領是拿了火炬的孩子,挺起用墨描豎了的眉毛,拈著假須,學著舞臺上武生的派頭,滔滔如流地背誦著。來者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率領著五六個年紀相仿的同性夥伴。一股殘香已燒去大半。紅紅的火焰,映著橘色的臉蛋,映著有綠林威風的小眼珠。每個腰間各插一把刷銀的木刀,挾著幾片用瓦礫磨成的鏢。 「討嫌的男人,我們礙得著你們嗎?」荔子理直氣壯地責問著。她撢了撢大襟上的塵土,想不去睬來者,繼續說了下去。但當前森凜的聲勢卻不容許她加以漠視。 「走,荔子。」舞臺的話說幹了以後,常人的腔調又拿了出來。「走,跟我們去商量七月節晚上都預備什麼燈。」說著,首領就動手去拖。 「去,我自己管我自己的事,用不到你操心。」手甩開了。 「不行。」首領英武地把雙臂盤在胸間,堅決地搖起頭來。「今年咱們得商量商量誰點什麼樣的燈。不能像去年似的,王八燈掏糞燈亂來一氣。你先說,你打算點什麼燈吧?」 「我點什麼燈也用不著你來問。討嫌的!」 「用不著我來問?我是頭兒。他們全是我的護衛。」 「去,」荔子站了起來。「呸,頭兒,蘿蔔頭兒!你是誰的頭兒?我們屬不到臭男人家的。」 「呔,」又了腰的首領橫在她們面前了。「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由此過——」他嗖嗖地拔出了木刀,返過身來,目光炯炯地向著呆呆的夥伴們。 「留下買路財!」護衛們齊聲喊。 「討嫌的,人家玩也礙你們事!」荔子迎頭沖了開去,想避開他們,如已經逃回家去了的那些聽故事的同伴一樣。 但首領把刀一橫,喊一聲:「弟兄們,動手呀!」於是幾個拙笨的孩子就遵命上去捉那雙纖小的手臂。立時,箭一樣地射出一陣尖銳的嚎叫聲,直到把草坪上納涼的大人喊了來,把首領的胖父親也喊來了。 「鐵柱兒,你又幹麼哪?你又幹麼哪?給我家去。瞧,扮成這鬼樣兒。」英雄的爸爸一把就先將那鉤在耳根的假鬍鬚扯掉,劈手在英雄身上肉厚的部分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給我家去,你個強盜。丟臉來哪!」 鐵柱兒生得雖是一股英雄氣,爸爸還是要怕的。《七俠五義》裡的英雄也沒有回手打爸爸的。但鐵柱兒不服。他不甘心即刻走開。 「賤荔子,臭荔子。瞧著早晚——」話沒說完,腰間掛的木刀已經成為折磨自己皮肉的刑具。 鐵柱兒狠狠地咬了一陣牙,消失在秋的黑暗中了。 堂堂一個英雄是不甘心受這氣的。鐵柱兒是這條街上每個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誰都會記得,槐樹權下那拳頭大的牛蜂案是他用竹竿挑碎的。他成天誇說給這一方除了大害。可是兩月了,那些不忘復仇的昆蟲還不時來重訪舊地,環著雙抱的大樹嗡嗡地飛,害得細心的老太婆連在樹蔭下買豆汁的膽子都沒有了。多殘忍哪,鐵柱兒扛了根釺子,出半天城就捉回半口袋的金線蛙。說要請好漢的酒麼,就提了一把劈木柴的斧頭,把每只蛙的後腿都剁了下去。然後將五六十只殘廢的動物拋到巷口垃圾堆上,任它們抽搐著,喘息著,蠕動在蔥皮蒜葉中間。 「鐵柱兒作孽了啊,下輩子不定遭什麼報。」那些掩了面走過的人們都那麼咒詛著。但自那一宴以後,鐵柱兒就果然獲得了手下的心。 如今,英雄丟了人。而且是在女人面前。這仇豈能不報?於是,天一黑,雖然鬥蟋蟀的仍抱了罐子出來,粘松燈的仍心不在焉地把香頭往松枝上粘,大家放在小心坎上的卻是如何報這筆仇恨。 「她天天晌午給她爸爸打酒去,」一個叫玉霖的說,「咱們躲在巷口土地廟後頭。等她走近,大喊一聲,叫她把酒撒在地上。」 另一個則說這還太輕。依這位軍士,在把她嚇唬以後,還應在她肥胖處,每人捶上她三下,以解積憤。 當他們正在草坪上聚議時,牆根黑烏烏處依稀正蠕動著一個白白的影子。一個說:「又有刺猖玩了,」另一個反駁說:「刺蝟沒這麼細長,這麼白,必是趕七月節下界的白狐狸。」於是,忘記适才計議的事,幾個孩子又各自把守起一方來。 待到佈置穩妥,鐵柱兒就使用他在墳堆上捉紡織娘的本領,輕輕地,躡著腳尖兒向那緩進著的東西走去。及至將走近時,才聽到這動物咪噢地叫了起來,躥了開去。 「貓,追呀,環子,追。別讓它跑走。」鐵柱兒喊了起來。 這小動物聽到大聲的震嚇,和四面的呐喊,就沒命地跑了開去。幾個接到包圍命令的孩子們就追呀追呀地,直把個小東西擠到一個犄角。呢噢一聲,一隻後腿落在鐵柱兒手裡了。一聲「噯喲」說明了這畜生在就捕前最後一刻的掙扎。 「咬著沒有?啊,咬著沒有?」 幾個孩子聚攏在一起了,有人關切地問著。 鐵柱兒一面吮著手背上抓傷的血跡,一面用笑掩蓋著那痛苦。 「嘿,雪白的哩。」一個俯下身來,手扶在膝頭的孩子玩賞起來了。「快蒙上眼睛,別讓它認得回家的路。」 「我瞧,咳,蒙也白蒙。就是咱們這胡同裡的。對了,荔子她家的。我知道,叫咪咪。」 「真的嗎,我瞧。」 「好了,這回咱們可不能放它走。押起它來,等荔子跪著來求,快,押起它來。」 於是,鐵柱兒的前大襟權作囚車,嚴密地裹了這呢噢著嚕嚕嚕著的小東西,勝利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荔子上雜貨鋪打酒時,夥計在塞上那氣味芬濃的瓶口後,照例問她還要幾個銅子的貓魚不。荔子給問得幾乎扶了那高高的櫃檯哭了出來。逞強的她,終於默默地拿起了瓶,默默地垂低了頭,踱回家去了。 咪咪不曾回來,她半夜就覺出了。平常,更鑼擦著街門敲過去時,咪咪便由那特別為它細長身軀開的小窟窿中輕盈地鑽了進來。兩顆閃爍的眸子,燈籠似的往四下照。然後,通身披了秋月下的露珠,用它在屋脊上散步那麼輕悄的步伐,瞞珊地走近荔子的枕畔,用那敏銳的鼻子嗅嗅她的臉,或竟舐舐小主人的指尖,像是說:棗樹我爬倦了,在屋脊上和同伴也打夠了架,月亮美得很呢,草地可給露水淹濕了,所以我回來了。就點著綿軟的腳尖兒,溜著床腿,鑽進它那小草窩裡,嚕嚕嚕地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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