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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日本東京——上海
  (1936年11月19日發)

  均:

  因為夜裡發燒,一個月來,就是嘴唇,這一塊那一塊的破著,精神也煩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來。想了些無用的和遼遠的想頭。文章一時寄不去。

  買了三張畫,東牆上一張北牆上一張,一張是一男一女在長廊上相會,廊口處站著一個彈琴的女人。還有一張是關於戰爭的,在一個破屋子裡把花瓶打碎了,因為喝了酒,軍人穿著綠褲子就跳舞,我最喜歡的是第三張,一個小孩睡在簷下了,在椅子上,靠著軟枕。旁邊來了的大概是她的母親,在柵欄外肩著大鐮刀的大概是她的父親。那簷下方塊石頭的廊道,那遠處微紅的晚天,那茅草的屋簷,簷下開著的格窗,那孩子雙雙的垂著的兩條小腿。真是好,不瞞你說,因為看到了那女孩好象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所以我很愛她。投主稱王,這是要費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費,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為大體著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個團體,力量可能充足,我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來罷,投什麼主,誰配作主?去他媽的。

  說到這裡,不能不傷心,我們的老將去了還不幾天啊!

  關於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來呢?我想中國人集中國人的文章總比日本集他的方便,這裡,在十一月裡他的全集就要出版,這真可配(佩)服。我想找胡、聶、黃等諸人,立刻就商量起來。

  商市街被人家喜歡,也很感謝。

  莉有信來,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著盡生病。

  這裡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看看《水滸》吧!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夜半裡的頭痛和惡夢對於我是非常壞。前夜就是那樣醒來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紅色酒,到現在還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東的鍋子燒了點菜,就在火盆上燒的(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已經買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來試試)。小桌子,擺好了,但吃起來不是滋味,於是反受了感觸,我雖不是什麼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觸,於是把房東的孩子喚來,對面吃了。

  地震,真是駭人,小的沒有什麼,上次震得可不小,兩三分鐘,房子格格地響著,表在牆上搖著。天還未明,我開了燈,也被震滅了,我夢裡夢中(懵)的穿著短衣裳跑下樓去,房東也起來了,他們好象要逃的樣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喚著我,開著門,人卻沒有應聲,等她看到我是在樓下,大家大笑了一場。

  紙煙向來不抽了,可是近幾天忽然又掛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象我們在頂窮的時候那樣,就連塊面包皮也是喜歡的,點心之類,不敢買,買了就放不下。也許因為日本飯沒有油水的關係,早飯一毛錢,晚飯兩毛錢,中午兩片麵包一瓶牛奶。越能它,我越節制著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這原因。但是閑饑難忍,這是不錯的。但就把自己佈置到這裡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況這一個饑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匯票,不少了。你的費用也不小,再有錢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預算是夠了的。

  前些日子,總夢想著今冬要去滑冰,這裡的別的東西都貴,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舊貨店門口,掛著的嶄新的,簡直看不出是舊貨,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還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場一點鐘的門票五角。還離得很遠,車錢不算,我合計一下,這幹不得。我又打算隨時買一點舊畫,中國是沒處買的,一方面留著帶回國去,一方面圍著火爐看一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還沒過過這樣的生活,和蛹一樣,自己被卷在繭裡去了。希望顧(固)然有,目的也顧(固)然有,但是都那麼遠和那麼大。人盡靠著遠的和大的來生活是不行的,雖然生活是為著將來而不是為著現在。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於是我摸著桌布,回身摸著籐椅的邊沿,而後把手舉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確認定這是自己的手,而後再看到那單細的窗櫺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從此我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來到我這裡就不對了,也不是時候了。對於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

  均:上面又寫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誤解的一些話,因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還給奇一信。這信就給她看吧!

  許君處,替我問候。

  吟 十一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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