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生死場 | 上頁 下頁


  趙三感到養牛和種地不足,必須到城裡去發展。他每日進城,他漸漸不注意麥子,他夢想著另一樁有望的事業。

  「那老婆,怎不去看麥子?麥一定要給水沖走呢?」

  趙三習慣的總以為她會坐在院心,閃光更來了!雷響,風聲。一切翻動著黑夜的村莊。

  「我在這裡呀!到草棚拿席子來,把麥子蓋起吧!」

  喊聲在有閃光的麥場響出,聲音像碰著什麼似的,好像在水上響出,王婆又震動著喉嚨:「快些,沒有用的,睡覺睡昏啦!你是摸不到門啦!」

  趙三為著未來的大雨所恐嚇,沒有與她拌嘴。

  高粱地像要倒折,地端的榆樹吹嘯起來,有點像金屬的聲音,為著閃的原故,全莊忽然裸現,忽然又沉埋下去。全莊像是海上浮著的泡沫。鄰家和距離遠一點的鄰家有孩子的哭聲,大人在嚷吵,什麼醬缸沒有蓋啦!驅趕著雞雛啦!種麥田的人家嚷著麥子還沒有打完啦!農家好比雞籠,向著雞籠投下火去,雞們會翻騰著。

  黃狗在草堆開始做窩,用腿扒草,用嘴扯草。王婆一邊顫動,一邊手裡拿著耙子。

  「該死的,麥子今天就應該打完,你進城就不見回來,麥子算是可惜啦!」

  二裡半在電光中走近家門。有雨點打下來,在植物的葉子上稀疏的響著。雨點打在他的頭上時,他摸一下頭頂而沒有了草帽。關於草帽,二裡半一邊走路一邊怨恨山羊。

  * * *

  早晨了,雨還沒有落下。東邊一道長虹懸起來;感到濕的氣味的雲掠過人頭,東邊高粱頭上,太陽走在雲後,那過於豔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遠看高粱和小樹林一般森嚴著;村家在早晨趁著氣候的涼爽,各自在田間忙。

  趙三門前,麥場上小孩子牽著馬,因為是一條年青的馬,它跳著蕩著尾巴跟它的小主人走上場來。小馬歡喜用嘴撞一撞停在場上的「石滾」,它的前腿在平滑的地上跺打幾下,接著它必然像索求什麼似的叫起不很好聽的聲來。

  王婆穿的寬袖的短襖,走上平場。她的頭發毛亂而且絞卷著。朝晨的紅光照著她,她的頭髮恰像田上成熟的玉米纓穗,紅色並且蔫卷。

  馬兒把主人呼喚出來,它等待給它裝置「石滾」,「石滾」裝好的時候,小馬搖著尾巴,不斷的搖著尾巴,它十分馴順和愉快。

  王婆摸一摸席子潮濕一點,席子被拉在一邊了;孩子跑過去,幫助她,麥穗佈滿平場,王婆拿著耙子站到一邊。小孩歡跑著立到場子中央,馬兒開始轉跑。小孩在中心地點也是轉著。好像畫圓周時用的圓規一樣,無論馬兒怎樣跑,孩子總在圓心的位置。因為小馬發瘋著,飄揚著跑,它和孩子一般地貪玩,弄得麥穗濺出場外。王婆用耙子打著馬,可是走了一會它遊戲夠了,就和廝耍著的小狗需要休息一樣,休息下來。王婆著了瘋一般地又揮著耙子,馬暴跳起來,它跑了兩個圈子,把「石滾」帶著離開鋪著麥穗的平場;並且嘴裡咬嚼一些麥穗。系住馬勒帶的孩子挨著罵:

  「呵!你總偷著把它拉上場,你看這樣的馬能打麥子嗎?死了去吧!別煩我吧!」

  小孩子拉馬走出平場的門;到馬槽子那裡,去拉那個老馬。把小馬束好在杆子間。老馬差不多完全脫了毛,小孩子不愛它,用勒帶打著它起,可是它仍和一塊石頭或是一棵生了根的植物那樣不容搬運。

  老馬是小馬的媽媽,它停下來,用鼻頭偎著小馬肚皮間破裂的流著血的傷口。小孩子看見他愛的小馬流血,心中慘慘的眼淚要落出來,但是他沒能曉得母子之情,因為他還沒能看見媽媽,他是私生子。脫著光毛的老動物,催逼著離開小馬,鼻頭染著一些血,走上麥場。

  村前火車經過河橋,看不見火車,聽見隆隆的聲響。王婆注意著旋上天空的黑煙。前村的人家,驅著白菜車去進城,走過王婆的場子時,從車上拋下幾個柿子來,一面說:「你們是不種柿子的,這是賤東西,不值錢的東西,麥子是發財之道呀!」驅著車子的青年結實的漢子過去了;鞭子甩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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