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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一走出胡同口,往那條大街上回頭一看就是一個傷兵醫院。那裡邊收容著六七百的傷兵:馬伯樂是曉得那裡邊沒有什麼好看的,也不回頭,簡直走回家去了。

  想不到就在他住的磨盤街上,也開了傷兵醫院了。那裡一群兵在咕咕噥噥地說著話。

  他想這定是那新來的傷兵了。等經過了一看,並不是的,而是軍人的臨時宿舍,那些兵都穿得整整齊齊的,並沒有受傷。

  馬伯樂帶著滿身的月亮,敲著家門。因為那個院子住著很多人家,所以來給他開門的不是他的太太,而是樓下的一個女人。

  不一會馬伯樂就登登上樓去了。

  太太在樓上還沒有睡,手裡拿著針線,不知在縫什麼。

  馬伯樂一看就生氣,一天到晚地縫。

  「天不早了,怎麼才回來呢?」

  馬伯樂往他的小帆布床上一躺:

  「才回來,當兵去還回不來了呢!」

  太太非常莫明其妙,但一想也許又是在外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於是沒有理他,不一會就關了燈了。

  第八章

  不久馬伯樂就陷進戀愛之中了。他們佈置了一個很潦草的約會。

  約定了夜九點鐘,在紫陽湖邊上會見,王家的住宅就在紫陽湖上,沒有多遠。

  離九點鐘還差十分鐘,馬伯樂就預先到了湖上的那個石橋上徘徊著。

  他想她也快來了。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著。他圍繞著湖,看著湖的四周圍的人家的燈光。

  不一會王小姐就來了。馬伯樂在想著:她來的時候,第一句該說些什麼呢?或者談傷兵吧,或者談前方的戰事。但是王小姐來的時候,這些都沒有談,而且什麼也沒有談,彼此都非常大方,

  一走攏來,就並肩向前走去了,好像他們是同學,下課之後,他們在操場散步似的。

  他們誰也不說什麼。那條環湖路是很僻靜的。很少有燈光,偶爾除了對面來了一部汽車,把他們晃得通體明亮,其餘的時間,他們都在黑暗之中向前走著。好像他們故意選了一條黑暗的路似的。

  他們走了七八分鐘,才遇到了一個有亮光的街道。但是一分鐘就過去了。他們仍舊消失在那黑暗的夜裡。因為他們倆都沒有

  聲音,所以那腳下的石子好像代替了他們在說話似的,總是嚓嚓地在響著。

  半點鐘之後,他們走到一條很寬的大道上去。沿著那條道,如果再往前走,連人家的燈光也不多了。只有更遠的幾十裡路之外,那地方有一片燈光。

  那或者是城郊的什麼村鎮吧?

  馬伯樂如此地想著。

  他們又走了一段,在那野地上來了兩隻狗,向他們叫了一陣。

  他們並沒有害怕,只是把腳步略略停了一停,似乎那狗是勸告他們;「你們回去吧!」於是他們就轉回身來往回走了。

  路上仍舊是一句話不說。

  他們又走了半點鐘的樣子,就又回到了那橋上。他們都覺得這路是很短的,不值得一走,一走就走到了頭了,很快地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於是又找了條新的路,也是燈光很少的。他們又走了半點鐘。

  在沒有燈光的地方,他們比較自由些;一到了有燈光的地方,他們兩個就垂了頭。他們是非常規矩的,彼此絕對不用眼光互相注視。彼此都不好意思,好像這世界上不應有這麼多燈光。他們很快地回避開了。哪怕旁邊有一條肮髒的小路,他們也就很快走上去了。

  到了一點鐘了,他們來到了王家的門口了。王小姐在門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要說再見的了;但是她沒有敲門,她向一邊走去了。馬伯樂也跟了上去。於是圍著房子轉了一周。而後又來到了門前。

  王小姐又在門口上停一停,站一站,似乎是要進去了;但是她沒有那麼辦,她又走開了。馬伯樂又跟上去。又圍著房子轉了一

  周。這一次,一到那門口,王小姐走上前去就敲著門環。

  馬伯樂也就站開了一點,表示著很尊敬的樣子,回過身去,就先走了,免得讓管家的人看見。

  聽過了門上的門閂響過之後,馬伯樂才像從夢中驚醒了似的。走在這小路上的仍舊是自己獨自一個。這小石板路,年久了有的被踩平了,有的被踩出凹坑了,有的已經動動搖搖的了,被雨水不停地沖刷,已經改換了位置,或者自己壓在了別人的身上。

  黑洞洞的,路燈都熄了。馬伯樂摸索著在小路上走著。

  他聽到了後邊有什麼人在跑著,並且在叫著他。這實在出其所料,他就把腳步停下,等一等。

  不一會,果然是剛剛被送進院子去的王小姐跑來了。她踏著小路上的石板格拉格拉地響著。

  她跑到了身邊,馬伯樂就問她:

  「你為什麼又來了呢?」

  王小姐笑著。完全不是前一刻那沉靜的樣子。

  馬怕樂說:

  「你不睡覺嗎?」

  王小姐說:

  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我不曉得。」

  馬伯樂伸出手來,打算擁抱她。並且想要吻她的臉頰,或者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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