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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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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望去,那遼闊的江水,淡淡漠漠的,看不見波浪了,只是遠近都充滿了寂寞。那種白白的煙霧,不但充滿了大江,而且充滿了大江的兩岸,它像是在等待著,等待著假若來了「難船」,它們就要吞沒了它。 從正面望去,這江也望不到盡頭,那遙遠的地方也是一樣起著白煙,那白色的煙霧,也是沉默不語的。它已經擬定了,假若來了「難船」,它非吞沒了它不可。 這只漸漸丟了螺絲釘的小船,它將怎樣逃出這危險呢?它怎麼能夠掙脫了它的命運? 那全船的乘客卻不想到這些,因為漢口就在眼前了。他們都在歡欣鼓舞地張羅著下船,這船給人們的痛苦越大,人們就越容易快活,對於那痛苦也越容易忘記。 當全船的人,一看到了江漢關前那大鐘樓,幾乎是人人心裡想著: 「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 他們可沒有想想,這得以到了漢口的,是他們自己爭取的呢?還是讓船老闆把他們烏七八糟地運到的? 總之,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喜出望外的,他們都是些幸運兒,他們都是些天之驕子。一個一個地摸著下巴,張著嘴,好像張著嘴在等著吞點什麼東西似的,或者他們都眼巴巴地要把那江漢關站著的大鐘樓吃下去似的。 有的人連「到了,漢口到底是到了」這句感慨的話都沒有,只是心裡想著: 「上岸之後,要好好洗一個澡,要好好地吃一頓。」 一會工夫,船就停在了那大鐘樓前邊的江心上。這並不是到了碼頭,而是在等候著檢疫處的人員上來驗病的。 檢疫處的人來了,坐著小白汽艇,乾淨得好像條大銀魚似的。那船上的檢疫官也全身穿著自衣裳,戴著白帽子,嘴上還掛著白色的口罩。 那小汽船開得非常之快,哇啦哇啦的,把江水攪起來一溜白浪。這小汽船跑到離江心三丈多遠的地方,就停下來。那檢疫官向著江心大喊著: 「船上有病人沒有?」 船老闆在甲板上喊著: 「沒有。」 於是那檢疫官一擺手! 「開吧!」 於是載著馬伯樂的這汽船,同時還載著兩三個患赤痢的,一個患虎列拉的,就開到碼頭上去了。 船到了碼頭,不一會工夫,船就搶著下空了。 他們都是天之驕子,他們活靈活現的,他們快活得不能自製,好像在一小時之前,他們剛剛買了彩票中了頭彩的樣子,快活到發狂的程度,連喊帶叫的。人們跑到了岸上,人們就都散開了。 沒有一個人在岸上住一住腳,或者是回過頭來望一望,這小船以後將出什麼危險! 這個,人們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不一會工夫,那搶著登到岸上去的人,連個影兒都本見了。 第五章 馬伯樂到了漢口,沒有住在漢口,只在旅館裡邊住了兩天,就帶著太太和孩子搬到武昌來住了。因為那邊有他父親的一個朋友,原先在青島住的時候,也是信教的,可不知現在信不信了,只見那客廳裡邊擺著一尊銅佛。 馬伯樂一到了漢口,當天就跑到了王家的宅上去拜會了一趟。 那王老先生說: 「你們搬到武昌來住吧!武昌多清靜。俺在武昌住了將近十年……離開了青島,到了漢口就住武昌了。一住住到今天,俺……」 那山東的口音,十年居然未改。馬伯樂聽了覺得很是親熱。 不一會工夫,又上來了兩盤點心。馬伯樂一盤,王老先生一盤。那是家做的春捲,裡邊卷的冬筍、粉條、綠豆芽,其味鮮而爽口。馬伯樂一看那點心,就覺得人生是幸福的。 本來他是很客氣的,不好意思開口就吃,但這哪能不吃呢?那是黃洋洋的用雞蛋皮卷著的,真乾淨得可愛呢,真黃得誘眼呢! 馬伯樂開初隻在那蛋捲的一頭,用刀子割了一小點,送到嘴裡去,似乎是在嘗嘗。他自己心裡想,可別吃得大多,吃得大多讓人家笑話。 當他跟王老先生談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就又割了一小點送到了嘴裡。 談話談到後來是接二連三地談著。王老先生問他父親那保險公司裡還有點股子嗎? 馬伯樂說: 「沒有了,抽出來了。」 馬伯樂一張嘴就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捲送到嘴裡去了。還沒有來得及咽下,玉老先生就又問他: 「聽說你父親又捐了一塊地皮,建了一座福音堂?」 馬伯樂說: 「還沒有,還沒有。」 他一張嘴就又把一塊切得很大的蛋捲塞到嘴裡去了。 這回這嘴可嫌太小了點,蛋捲在那裡邊翻不過身來,擠擠擦擦的,好像那逃難的火車或是那載著逃難的人的小船似的。馬伯樂的嘴裡邊塞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馬伯樂想,這回可糟糕,這回可糟糕!因為那東西一時咽不下去,人又不是魚或是蛇,吃東西可以整吞的。可是馬怕樂的舌頭,不容它翻過身來。 這一下子馬伯樂可上了個當,雖然那東西好歹總算咽下去了,但是把馬伯樂的眼圈都急紅了。 過半點鐘的樣子,馬伯樂沒有再吃。 談來談去,總是談得很連貫的,馬伯樂偶爾把眼情掃了那蛋捲一下,就又想要動手,就又想要張口。恰好那女工又送上來一盤熱的,是剛從鍋底上煎出來的。 馬伯樂一看,心裡就想: 「這回可不能吃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當那蛋捲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回避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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