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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給悲哀下個定義說:

  「悲哀是軟弱的,是無力的,是靜的,是沒有反抗性的……」

  所以當他哭起來的時候就照著這個原則實行。

  馬伯樂現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彎著,把腰弓著。

  太太問他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裡睡了一覺,精神也很不壞,所以就陪著他。再加上自從來到了上海他們還沒正式吵過架,假若這也算是鬧彆扭的話,也總算是第一次,給太太的感覺,或者還算新鮮,所以還很有耐性地陪著他。不然,太太早就睡著了。

  太太問他:

  「要買什麼東西嗎?」

  「不」

  「要請朋友的客嗎?」

  「不。」

  「要跳舞去嗎?」

  「不」

  「要做西裝嗎?」

  「不。」

  太太照著他過去哭的老例子,問他要什麼,而今天他什麼都不要。太太想,雖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裝都從青島給他帶來了,而且連白鞋,黃皮鞋,還有一雙在青島「拔佳」買的漆皮鞋也都帶來了。西裝當他出門的時候也常穿。西裝倒還好,不過這幾雙皮鞋都太舊了。大概他哭的是因為他的皮鞋雙雙都太舊,覺得穿不出去了吧?還有他的領帶也都太舊了,去年他一年裡簡直就沒有買過一條領帶,所打著的都是舊領帶……太太忽然想起來了:去年他不就是為著一條領帶哭了半夜嗎?太太差一點沒笑出來,趕快忍著,裝做平靜的態度問著:

  「你可是要買領帶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說:「不。」

  太太覺得這回可猜不著了。於是就不加尋思地隨便又問了他幾樣,似乎並不希望間對了似的:

  「你要買皮鞋嗎?」

  「你的帽子太舊了嗎?」

  「你要抽好煙捲嗎?」

  「你要抽前門煙嗎?」

  馬伯樂一律說「不。」

  太太說:「你要錢嗎?」

  馬伯樂一聽提到錢了,他就全身顫抖起來,他感動得不得了,他幾乎要爆炸了的樣子。他覺得他的心臟裡邊,好像中了個炸彈似的,他覺得他的心臟裡邊擁塞得不得了,說不定一個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馬伯樂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態之下,他才敢說:

  「我要去漢口呀……」

  太太就笑起來了,把那燙得很細的波浪的長頭髮,好像大菌子傘似的,伏在馬伯樂的身上,說:

  「這很容易,我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漢口!那麼咱們就一齊去漢口吧。」說著太太就從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麼靈便而輕快,就像她長著螞蚱腿似的。

  而且從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來了。從箱子裡就拿出來一個通紅的上邊閃著金字的銀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這存款折就扔給馬伯樂了。

  馬伯樂並不像普通人那樣立刻就高興得跳起來,或是立刻抓過那存摺來。他生怕有人會看到了這存摺,他向太太使著眼神說:「你把那窗簾子遮起來。」

  那被煙熏的烏洞洞的玻璃窗,本來從外邊往裡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太太為著滿足他這種願望,也為著可憐他,就聽了他的話把窗簾遮好了。

  等太太轉身,一看那床鋪的時候,那床上的帳子已經拉得非常嚴密了。仿佛存款折這一類的東西,太太看見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聽到馬伯樂在那帳子裡邊自己讀著: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後,他們就收拾了東西,離開上海了。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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