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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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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沒有加小心……這旅館也實在鬧得不像樣。」 太太說: 「不像樣怎麼著?有大洋錢搬到好的旅館去?」 馬伯樂說這旅館不好,本來是向太太賠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氣。 太太這一生氣,馬伯樂就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恭順也不對,強硬也不對。於是滿臉笑容,而內心充滿了無限痛苦,他從嘴上也到底說出來一句不加可否的話: 「逃難了,就不比在家裡了。」 他說了之後,他看看太太到底還是氣不平。恰巧大衛從樓下跑上來,一進屋就讓他母親沒頭沒腦地罵了一句: 「該死的,你們瘋吧,這回你們可得了機會啦……」 大衛沒有聽清他母親說的是什麼,從房子裡繞個圈就出去了。 而馬伯樂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罵的就是他。沉悶地過了半天,太太沒有講話,馬伯樂也沒有講話。 小雅格睡醒了,馬伯樂要去抱雅格。太太大聲說: 「你放她在那裡,用不著你殷勤!」 馬伯樂放下孩子就下樓去了,眼圈裡飽滿的眼淚,幾乎就要流下來了。 「人生是多麼沒有意思,為什麼一個人要接受像待貓狗那般待遇!」 馬伯樂終於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兩三個鐘頭。 馬伯樂在快樂的時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悶起氣來,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嗎?並沒有。他看見電線杆子也生氣,看見汽車也生氣,看見女人也生氣。 等他已經回旅館了,他的氣還沒有消,他一邊上著樓梯,一邊還在想著剛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對她們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媽的,把頭髮燙成飛機式!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一把推開房門,見旅館中的晚飯已經開上來了。照常地開在地中間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約瑟和大衛都在那兒,一個跪在太師椅上,一個站在太師椅上,小雅格就乾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們搶著奪著吃,把菜飯弄滿了一桌子。 馬伯樂很恐怖地,覺得太太為什麼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辦理回青島的嗎? 馬伯樂就立刻問孩子們說: 「你媽呢?」 馬伯樂的第二個小少爺,約瑟就滿嘴往外噴著飯粒說:「媽去給我炒蛋飯去了。」 馬伯樂想:可到哪裡去炒呢?這又不是在家裡。他覺得太太真的沒有生氣,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飯去了,才放心下來,坐在桌子旁邊去,打算跟孩子們一起吃飯。 這時候太太從遊廊上回來了,端著一大海碗熱騰騰的飯,而且一邊走著一邊嚷叫著: 「燙手呵!好燙手呵!」 這真奇怪,怎麼蛋炒飯還會燙手的呢? 馬伯樂抬頭一看,太太左手裡端著蛋炒飯,右手裡還端著一碗湯。他忙著站起來,把湯先接過來。在這一轉手間,把湯反而弄灑了。馬伯樂被燙得咬著牙,瞪著眼睛,但他沒敢叫出來,他是想要趁這個機會向太太買一點好,他換了一副和顏悅色的姿態趕快拿出自己的手帕來,把手擦了。 太太說: 「我看看,怕是燙壞了,趕快擦刀傷水吧,我從家裡帶來的。」 太太忙著開箱子,去拿藥瓶子。 馬怕樂說: 「用不著,用不著……沒多大關係。」 他還跑去,想把太太扯回來,可是太太很堅決。 等找到了藥瓶子,一看馬伯樂的手,他的手已經起著透明的圓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馬伯樂的手雖然被燙壞了,但他不覺得疼。反而因此覺得很安慰,尤其是當太太很小心地給他擦著藥的時候,使他心裡充滿了萬分的感激,充滿了萬分的仟悔,他差一點沒有流下眼淚來。他想: 「太太多好呵!並沒有想要帶著孩子口青島的意思,錯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著我走的呀,看著吧!她把刀傷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藥片都帶來了,她是打算跟著我走的呀……」 並且在太太開箱子找藥瓶的時候,他還看見了那箱子裡還有不少毛線呢!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準備了。可見她是想要跟著他走的。馬伯樂向自己說: 「她是絕對想要跟我走的。」 馬伯樂一想到這裡,感激的眼淚又來了。他想: 「人生是多麼危險的呀!只差一點點,就只差這一點點,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實在是危險的,誤會,只因為一點誤會,就會把兩個人永久分開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遠,一生從此就不能夠再相見了。人生真是危險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點帶著孩子想要回青島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島的。我猜她要回青島,那是毫無根據的,就憑著她的臉色不對,或是她說話的聲音不對,其實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憑著看臉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馬伯樂好像從大險裡邊脫逃出來似的,又感激,又危險,心情完全是跳動的,悲喜交流的,好像有些飄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風裡邊的白雲似的東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裡為什麼起著悲哀,他不知為什麼他很傷心,他覺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時時往上湧著眼淚,他的喉嚨不知為什麼有些脹痛。 馬伯樂連飯也沒有吃就躺在床上去了。 太太問他頭痛嗎? 他說:「不。」 問為什麼不吃飯呢? 他說:「沒有什麼。」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問了,太太坐在桌邊跟孩子們一齊吃飯。她還喝了幾口湯,也分吃一點蛋炒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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