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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看到一次,因為看紙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親,我還沒有看見過,母親向楊廚子說:

  「這幾年來,他爸爸不屑理他……總也沒在他身上動過手……可是他的驕毛越長越長……賤骨頭,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

  母親越說「收拾」我就越有點害怕,在什麼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廂房的炕上。那麼這回也要在廂房裡!是不是要拿著燒火的叉子?那回管事的可是拿著。我又想起來小啞巴,小啞巴讓他們踏了一腳,手指差一點沒有踏斷。到現在那小手指還不是彎著嗎?

  有二伯一面敲著門一面說著:

  「大白……大白……你是沒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從板牆跳出去,他又說:「去……去……」

  「開門!沒有人嗎?」

  我要跑去的時候,母親按住了我的頭頂:「不用你顯勤快!

  讓他站一會吧,不是吃他飯長的……」

  那聲音越來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腳踢著。

  「沒有人嗎?」每個字的聲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這份老爺子不中用……」母親的說話,不知有二伯聽到沒有聽到?

  但那板門暴亂起來:

  「死絕了嗎?人都死絕啦……」

  「你可不用假裝瘋魔……有二,你罵誰呀……對不住你嗎?」母親在廚房裡叫著:「你的後半輩吃誰的飯來的……你想想,睡不著覺思量思量……有骨頭,別吃人家的飯?討飯吃,還嫌酸……」

  並沒有回答的聲音,板牆隆隆的響著,等我們看到他,他已經是站在牆這邊了。

  「我……我說……四妹子……你二哥說的是楊安,家裡人……我是不說的……你二哥,沒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這碗飯,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時候,他還笑著:

  「有四兄弟在……算賬咱們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親向後推著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們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學堂……咱們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過的小瓦盆似的沒有邊沿的草帽切著他的前額。

  他走過的院心上,一個一個的留下了泥窩。

  「這死鬼……也不死……腳爛啦!還一樣會跳牆……」母親像是故意讓他聽到。

  「我說四妹子……你們說的是你二哥……哼哼……你們能說出口來?我死……人不好那樣,誰都是爹娘養的,吃飯長的……」他拉開了廂房的門扇,就和拉著一片石頭似的那樣用力,但他並不走進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點對不住你們;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沒給你們糟踏過……唉……四妹子……這年頭……沒處說去……沒處說去……人心看不見……」

  我拿著滿手的柿子,在院心滑著跳著跑到廂房去,有二伯在烤著一個溫暖的火堆,他坐得那麼剛直,和門旁那只空著的大罎子一樣。

  「滾……鬼頭鬼腦的……幹什麼事?你們家裡頭盡是些耗子。」我站在門口還沒有進去,他就這樣的罵著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楊廚子說,有二伯真有點變了。他罵人也罵得那麼奇怪,盡是些我不懂的話,「耗子」,「耗子」與我有什麼關係!說它幹什麼?

  我還是站在門邊,他又說:

  「王八羔子……兔羔子……窮命……狗命……不是人……在人裡頭缺點什麼……」他說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點也記不住。

  我也學著他,把鞋脫下來,兩個鞋底相對起來,坐在下面。

  「這你孩子……人家什麼樣,你也什麼樣!看著葫蘆就畫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罎子上沒有燒好的小坑似的向著我。

  「那你怎麼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這鞋……坐不坐都是一樣,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把鞋從身下抽出來,向著火看了許多工夫。他忽然又生起氣來……

  「你們……這都是天堂的呀……你二伯象你那大……靡穿過鞋……那來的鞋呢?放豬去,拿著個小鞭子就走……一天跟著太陽出去……又跟著太陽回來……帶著兩個飯團就算是晌飯……你看看你們……饅頭乾糧,滿院子滾!我若一掃院子就准能撿著幾個……你二伯小時候連饅頭邊都……都摸不著哇!如今……連大白狗都不去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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