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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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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著小塞,後來又說腰痛,後來又說腿痛。他走過院心不象從前那麼挺直,有時身子向一邊歪著,有時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帶……大白狗跟著他前後的跳著的時候,他躲閃著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縮在袖子裡面,用袖口向後掃擺著。 但,他開始詛罵更小的東西,比方一塊磚頭打在他的腳上,他就坐下來,用手按在那磚頭,好象他疑心那磚頭會自己走到他腳上來的一樣。若當鳥雀們飛著時,有什麼髒汙的東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麼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對著那已經飛過去的小東西講著話: 「這東西……啊哈!會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個瞎眼睛,掉,就往那個穿綢穿緞的身上掉!往我這掉也是白……窮跑腿子……」 他擦淨了袖子,又向他頭頂上那塊天空看了一會,才從新走路。 板牆下的蟋蟀沒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牆了。早晨廚子挑水的時候,他就跟著水桶通過板門去,而後向著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著的碾盤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鑰匙放小朋友們進來時,他總是在碾盤上招呼著: 「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鴨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著……眼看著孩子們往這而來,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 他一進了板門,又坐在門邊的木樽上。他的一隻腳穿著襪子,另一隻的腳趾捆了一段麻繩,他把麻繩抖開,在小布片下面,那腫脹的腳趾上還腐了一小塊。好象茄子似的腳趾,他又把它包紮起來。 「今年的運氣十分不好……小毛病緊著添……」他取下來咬在嘴上的麻繩。 以後當我放小朋友進來的時候,不是有二伯招呼著我,而是我招呼著他。因為關了門,他再走到門口,給他開門的人也還是我。 在碾盤上不但坐著,他後來就常常睡覺,他睡得就象完全沒有了感覺似的,有一個花鴨子伸著脖頸啄著他的腳心,可是他沒有醒,他還是把腳伸在原來的地方。碾盤在太陽下閃著光,他像是睡在圓鏡子上邊。 我們這些孩子們拋著石子和飛著沙土,我們從板門沖出來,跑到井沿上去,因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裝滿了它們,我就蹲在碾盤後和他們作戰,石子在碾盤上「叭」,「叭」,好象還冒著一道煙。 有二伯閉著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煙袋: 「王八蛋,幹什麼……還敢來……還敢上……」 他打著他的左邊和右邊,等我們都集攏來看他的時候,他才坐起來。 「……媽的……做了一個夢……那條道上的狗真多…… 連小狗崽也上來啦……讓我幾煙袋鍋子就全數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節,嘴角上流下笑來:「媽的……真是那麼個滋味……做夢狗咬啦呢……醒啦還有點疼……」 明明是我們打來的石子,他說是小狗崽,我們都為這事吃驚而得意。跑開了,好象散開的雞群,吵叫著,展著翅膀。 他打著呵欠:「呵……呵呵……」在我們背後象小驢子似的叫著。 我們回頭看他,他和要吞食什麼一樣,向著太陽張著嘴。 那下著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盤上去了。楊安擔著水桶從板門來來往往的走了好幾回……楊安鎖著板門的時候,他就說: 「有二爺子這幾天可真變樣……那神氣,我看幾天就得進廟啦……」 我從板縫往西邊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裡邊澆著。 「有二伯……吃飯啦!」我試著喊了一聲。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迴響:「嗚嗚」的在我的背後傳來。 「有二伯,吃飯啦!」這次把嘴唇對準了板縫。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嗚嗚」。 下雨的天氣永遠和夜晚一樣,到處好象空瓶子似的,隨時被吹著隨時發著響。 「不用理他……」母親在開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這幾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這「收拾」是什麼意思:打孩子們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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