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回憶魯迅先生 | 上頁 下頁
十三


  許先生除了打毛線衣之外,還用機器縫衣裳,剪裁了許多件海嬰的內衫褲在窗下縫。

  因此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春天時許先生穿了一個紫紅寧綢袍子,那料子是海嬰在嬰孩時候別人送給海嬰做被子的禮物。做被子,許先生說很可惜,就揀起來做一件袍子。正說著,海嬰來了,許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

  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裡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紐扣掉了,還拉著我站在她前邊遮著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著衣裳,機器聲格噠格噠的,震著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著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著、埋藏著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於生的強烈的願望站得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著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

  許先生的面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的在使用著機器。

  海嬰在玩著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著,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向著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著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誇耀,這種玩藝只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於是他拍著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著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麼,這許多瓶子,每天打針,藥瓶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裡。

  在長桌上擺著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著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下拿著茶壺倒著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只有海嬰快活的和小朋友們的吵嚷躲在太陽裡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的沉重,喉嚨裡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裡邊就象有東西在那裡堵塞著,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扎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著海嬰。

  海嬰一邊哭著一邊上樓去了,嘴裡嘮叨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裡咳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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