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回憶魯迅先生 | 上頁 下頁
十二


  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著,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裡。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裡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著,風吹進來好象帶著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為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著手帕按著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魯迅先生要找什麼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著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於是帶著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著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轉著身問魯迅先生要什麼呢,而後又是慌忙地把線縷掛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著魯迅先生而站著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著皮提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著笑容打開鐵門閂,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著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裡,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娘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娘姨端著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娘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裡的茶都顛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娘姨還在那裡呆呆地望著。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著老娘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娘姨對醫生每天是懷著期望的眼光看著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著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麼,仍是做什麼,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乾了的隨手就把它團起團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後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

  在樓下陪著熟的客人,一邊談著,一邊開始手裡動著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著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

  「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象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裡為著客人選好的夾過去。飯後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薺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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