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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三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裡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乾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沖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賬;你是什麼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面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

  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面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面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裡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裡說:「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裡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裡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裡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麼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裡沒有寒暑表,我家裡是有的。我問祖父:「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呵!」

  我說:「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噯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裡跑,井臺,井臺旁邊的水槽子,井臺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

  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馮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頭那草棚子裡去了。

  那小孩哭的聲音很大,好像他並不是剛剛出生,好像他已經長大了的樣子。

  那草房裡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這回那女人坐起來了,身上披著被子,很長的大辮子垂在背後,面朝裡,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幹什麼,她一聽門響,她一回頭。我看出來了,她就是我們同院住著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們都叫她王大姐的。

  這可奇怪,怎麼就是她呢?她一回頭幾乎是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身就想往家裡跑。跑到家裡好趕快地告訴祖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長的是很大的臉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時候,她的鼻樑上就皺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還是和從前的一樣,鼻樑處堆滿了皺褶。

  平常我們後園裡的菜吃不了的時候,她就提著筐到我們後園來摘些茄子、黃瓜之類回家去。她是很能說能笑的人,她是很響亮的人,她和別人相見之下,她問別人:「你吃飯了嗎?」

  那聲音才大呢,好像房頂上落了喜鵲似的。

  她的父親是趕車的,她牽著馬到井上去飲水,她打起水來,比她父親打的更快,三繞兩繞就是一桶。別人看了都說:「這姑娘將來是個興家立業好手!」

  她在我家後園裡摘菜,摘完臨走的時候,常常就折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頭上。

  她那辮子梳得才光呢,紅辮根,綠辮梢,乾乾淨淨,又加上一朵馬蛇菜花戴在鬢角上,非常好看。她提著筐子前邊走了,後邊的人就都指指劃劃地說她的好處。

  老廚子說她大頭子大眼睛長得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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