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
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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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幹掉了,磨房裡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只要一扒著那窗臺,就什麼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拉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雲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 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黏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麼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麼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黏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黏糕」「黏糕」地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推著黏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呆在那裡。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裡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裡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只聽屋裡火柴燒得劈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黏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裡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這邊來,這邊來。」 二 有一次母親讓我去買黏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點,黏糕已經出鍋了。我慌慌忙忙地買了就回來了。回到家裡一看,不對了。母親讓我買的是加白糖的,而我買回來的是加紅糖的。當時我沒有留心,回到家裡一看,才知道錯了。 錯了,我又跑回去換。馮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幾片,撒上白糖。 接過黏糕來,我正想拿著走的時候,一回頭,看見了馮歪嘴子的那張小炕上掛著一張布簾。 我想這是做什麼,我跑過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開布簾了,往裡邊一看,呀!裡邊還有一個小孩呢! 我轉身就往家跑,跑到家裡就跟祖父講,說那馮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誰家的女人睡在那裡,女人的被窩裡邊還有一個小孩,那小孩還露著小頭頂呢,那小孩頭還是通紅的呢! 祖父聽了一會覺得納悶,就說讓我快吃黏糕罷,一會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裡吃得下去。覺得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裡邊,不單有一個小驢,還有一個小孩呢。 這一天早晨鬧得黏糕我也沒有吃,又戴起皮帽子來,跑去看了一次。 這一次,馮歪嘴子不在屋裡,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黏糕大概也沒有去賣,推黏糕的車子還在磨盤的旁邊扔著。 我一開門進去,風就把那些蓋上白布簾吹開了,那女人仍舊躺著不動,那小孩也一聲不哭,我往屋子的四邊觀查一下,屋子的邊處沒有什麼變動,只是磨盤上放著一個黃銅盆,銅盆裡泡著一點破布,盆裡的水已經結冰了,其餘的沒有什麼變動。 小驢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裡,那小驢還是照舊的站在那裡,並且還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樣地麻搭著眼睛。其餘的磨房裡的風車子、羅櫃、磨盤,都是照舊地在那裡呆著,就是牆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來和往日一樣地亂跑,耗子一邊跑著還一邊吱吱喳喳地叫著。 我看了一會,看不出所以然來,覺得十分無趣。正想轉身出來的時候,被我發現了一個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經像小冰山似的凍得鼓鼓的了。於是我想起這屋的冷來了,立刻覺得要打寒顫,冷得不能站腳了。我一細看那扇通到後園去的窗子也通著大洞,瓦房的房蓋也誘著青天。 我開門就跑了,一跑到家裡,家裡的火爐正燒得通紅,一進門就熱氣撲臉。 我正想要問祖父,那磨房裡是誰家的小孩。這時馮歪嘴子從外邊來了。 戴著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說話先笑一笑的樣子,一看就是馮歪嘴子。 他進了屋來,他坐在祖父旁邊的太師椅上,那太師椅墊著紅毛嗶嘰的厚墊子。 馮歪嘴子坐在那裡,似乎有話說不出來。右手不住地摸擦著椅墊子,左手不住地拉著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說話先笑的樣子,笑了好幾陣也沒說出話來。 我們家裡的火爐太熱,把他的臉烤得通紅的了。他說:「老太爺,我攤了點事……」 祖父就問他攤了什麼事呢?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裡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工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我成了家啦。」 說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他說:「請老太爺幫幫忙,現下她們就在磨房裡呢!她們沒有地方住。」 我聽到了這裡,就趕快搶住了,向祖父說:「爺爺,那磨房裡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 祖父往一邊推著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樣子。我又說:「那炕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呢!」 祖父答應了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裡去暫住。 馮歪嘴子一聽,連忙就站起來了,說:「道謝,道謝。」 一邊說著,他的眼睛又一邊來了眼淚,而後戴起狗皮帽子來,眼淚汪汪的就走了。 馮歪嘴子剛一走出屋去,祖父回頭就跟我說:「你這孩子當人面不好多說話的。」 我那時也不過六七歲,不懂這是甚麼意思,我問著祖父:「為什麼不准說,為什麼不准說?」 祖父說:「你沒看馮歪嘴子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嗎?馮歪嘴子難為情了。」 我想可有什麼難為情的,我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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