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二一


  他們一邊掛著粉,也是一邊唱著的。等粉條曬乾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麼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裡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

  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的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隻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隻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的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牆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樑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地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裡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簷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只是滴裡郎當地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刮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的山響,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響。

  不颳風,不下雨,夜裡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他們是生物的緣故。

  可曾有人聽過夜裡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裡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麼睡在裡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裡邊的人,對於房子就要倒的這會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係,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地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裡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裡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麼這麼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杆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杆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杆子,他思索起來,他說:「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麼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用眼睛捉摸著。越捉摸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像了。於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杆子還沒有房椽子那麼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杆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裡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裡,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裡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顫顫驚驚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麼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麼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麼!」

  據粉房裡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這房子對於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裡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乾粉就完事,等於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於這個房子將來倒興不倒,或是發生什麼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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