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呼蘭河傳 | 上頁 下頁
二〇


  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來。比方缸子裡的似魚非魚,大缸下邊的潮蟲,豬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為什麼,這鐵犁頭,卻看不出什麼新生命來,而是全體腐爛下去了。什麼也不生,什麼也不長,全體黃澄澄的。

  用手一觸就往下掉末,雖然他本質是鐵的,但淪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黃泥做的了,就像要癱了的樣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來,真是遠差千里,慚愧慚愧。這犁頭假若是人的話,一定要流淚大哭:「我的體質比你們都好哇,怎麼今天衰弱到這個樣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發黃,一下了雨,它那滿身的黃色的色素,還跟著雨水流到別人的身上去。那豬槽子的半邊已經被染黃了。

  那黃色的水流,直流得很遠,是凡它所經過的那條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黃。

  二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裡。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

  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裡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並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裡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的跑得那麼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裡。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餘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裡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羡慕的,都說:「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幹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後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面,吃湯而忘了面。」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薑絲,能吃八碗小米子乾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羡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麼不住在那草房裡。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於是感慨唏噓,相歎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只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於是也就慢慢的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乾淨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於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裡,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裡,鍋裡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裡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隻鞋子在開水裡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忽忽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裡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裡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裡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裡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麼呢?初到這屋子裡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裡不知都在做些個什麼。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裡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裡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裡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裡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裡邊唱著歌,漏著粉。

  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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