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紅 > 後花園 | 上頁 下頁


  他回想著那姑娘束了花圍裙的樣子,那走路的全身愉快的樣子。他再想那姑娘是什麼時候搬來的,他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記住,他後悔他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她。她的眼睛看過他兩三次,他雖不敢直視過去,但他感覺得到,那眼睛是深黑的,含著無限情意的。他想到了那天早晨他與她站了個對面,那眼睛是多麼大!那眼光是直逼他而來的。他一想到這裡,他恨不得站起來撲過去。但是現在都完了,都去得無聲無息的那麼遠了,也一點痕跡沒有留下,也永久不會重來了。

  這樣廣茫茫的人間,讓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誰讓人如此,把人生下來,並不領給他一條路子,就不管他了。

  黃昏的時候,他從地面上抓了兩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來,仍舊得走著他的歸路。

  他好象失了魂魄的樣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羅架好好的在那兒站著,磨盤好好的在那兒放著,一切都沒有變動。吹來的風依舊是很涼爽的。從風車吹出來的麥皮仍舊在大簍子裡盛著,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這都是昨天磨的麥子,昨天和今天是一點也沒有變。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盤,殘餘的麥粉冒了一陣白煙。這一切都和昨天一樣,什麼也沒有變。耗子的眼睛仍舊是很亮很亮的跑來跑去。後花園靜靜的和往日裡一樣的沒有聲音。上房裡,東家的太太抱著孫兒和鄰居講話,講得仍舊和往常一樣熱鬧。擔水的往來在井邊,有談有笑的放著大步往來的跑,絞著井繩的轉車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響著。一切都是快樂的,有意思的。就連站在槽子那裡的小驢,一看馮二成子回來了,也表示歡迎似的張開大嘴來叫了幾聲。馮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驢的耳朵,而後從草包取一點草散在槽子裡,而後又領著那小驢到井邊去飲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來,把小驢仍舊架到磨上,而他自己還是願意鼓動著勇氣打起梆子來。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丟了什麼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搶去了什麼似的。

  他沒有拉磨,他走到街上來蕩了半夜,二更之後,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他經過靠著縫衣裳來過活的老王那裡,看她的燈還未滅,他想進去歇一歇腳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因為生活的憂心,頭髮白了一半了。

  她聽了是馮二成子來叫門,就放下了手裡的針線來給他開門了。

  還沒等他坐下,她就把縫好的馮二成子的藍單衫取出來了,並且說著:「我這兩天就想要給你送去,為著這兩天活計多,多做一件,多賺幾個,還讓你自家來拿……」

  她抬頭一看馮二成子的臉色是那麼冷落,她忙著問:「你是從街上來的嗎?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讓馮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說:「有什麼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馮二成子還是沒有響。

  老王跑出去給馮二成子買了些燒餅來,那燒餅還是又脆又熱的,還買了醬肉。老王手裡有錢時,常常自己喝一點酒,今天也買了酒來。

  酒喝到三更,王寡婦說:「人活著就是這麼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反正做一輩子牛馬。年輕的時候,誰還不是象一棵小樹似的,盼著自己往大了長,好象有多少黃金在前邊等著。可是沒有幾年,體力也消耗完了,頭發黑的黑,白的白……」

  她給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時,馮二成子看她滿手都是筋絡,蒼老得好象大麻的葉子一樣。

  但是她說的話,他覺得那是對的,於是他把那盅酒舉起來就喝了。

  馮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訴了她。他說他對什麼都是煩躁的,對什麼都沒有耐性了。他所說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

  喝過了三更以後,馮二成子也該回去了。他站起來,抖擻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寧靜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過雨後又複見了太陽似的,他還拿起老王在縫著的衣裳看看。問她一件夾襖的手工多少錢。

  老王說:「那好說,那好說,有夾襖儘管拿來做吧。」

  說著,她就拿起一個燒餅,把剩下的醬肉通通夾在燒餅裡,讓馮二成子帶著:「過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壓一壓酒。」

  馮二成子百般的沒有要,開了門,出來了,滿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後的風,也有些涼了。

  「是個月黑頭夜,可怎麼走!我這兒也沒有燈籠……」

  馮二成子說:「不要,不要!」就走出來了。

  在這時,有一條狗往屋裡鑽,老王罵著那狗:「還沒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裡鑽!」

  因為是夜深了的緣故,這聲音很響。

  馮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婦也在他的背後閂上了門,适才從門口流出來的那道燈光,在閂門的聲音裡邊,又被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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