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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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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林姑娘正在山坡上,背脊的汗一邊濕著一邊就幹了。她丟開了那小竹耙,她用手像梳子似的梳著那乾草,因為幹了的草都掛在綠草上。 她對於工作永遠那麼熱情,永遠沒有厭倦。她從七歲時開始擔水,打柴,給哥哥送飯。哥哥和父親一樣的是一個窯工。哥哥燒磚的窯離她家三裡遠,也是挨著嘉陵江邊。晚上送了飯,回來天總是黑了的,一個人順著江邊走時,就總聽到江水格棱格棱的向下流,若是跟著別的窯工,就是哥哥的朋友一道回來,路上會聽到他們講的各種故事,所以林姑娘若和大人談起來,什麼她都懂得。關於娃兒們的,關於婆婆的,關於蛇或蚯蚓的,從大肚子的青蛙,她能夠講到和針孔一樣小的麥蚊。還有野草和山上長的果子,她也都認得。她把金邊蘭叫成菖蒲,她天真的用那小黑手摸著下江人種在花盆裡的一棵雞冠花,她喊著:「這大線菜,多乖呀……。」她的認識有許多錯誤,但正因為這樣,她才是孩子。關於嘉陵江的漲水,她有不少的神話。關於父親和哥哥那等窯工們,她知道得別人不能比她再多了。從七歲到十歲這中間,每天到哥哥那窯上去送三次飯。她對於那小磚窯很熟悉得老遠的她一看到那窯口上升起了藍煙,她就感到親切,多少有點像走到家裡那種溫暖的滋味。天黑了,她單個人沿著那格棱格棱的江水,把腳踏進沙窩裡去,一步步的拔著回來。 林姑娘對於生活沒有不滿意過,對於工作沒有怨言,對於母親是聽從的。她赤著兩隻小腳,梳了一個一尺多長的辮子,走起路來很規距,說起話來慢吞吞,她的笑總是甜蜜蜜的。 她在山坡上一邊抓草,一邊還嘟嘟的唱了些什麼。 嘉陵江的汽船來了,林姑娘一聽了那汽船的哨子,她站起來了,背上背筐就往山下跑。這正是到先生家拿錢到東陽鎮買雞蛋做點心的時候。因為汽船一叫,她就到那邊去,已經成為習慣了。她下山下得那麼快,幾乎是往下滑著。已經快滑到平地,她想起來了,她不能再到先生那裡去了。她站在山坡上,她滿臉發燒,她想回頭來再上山去采柴時,她看著那高坡覺得可怕起來,她覺得自己是上不去了,她累了。一點力量沒有了。那高坡就是上也上不去了。她在半山腰又采了一陣。若沒有這柴,奶媽用什麼燒麥粑,沒有麥粑,晚飯吃什麼,她心裡一急,她覺得眼前一迷花,口一渴。 打擺子不是嗎? 於是她更緊急的扒著,無管幹的或不幹的草。她想這怎麼可以呢?用什麼來燒麥粑?不是奶媽讓我來打柴嗎?她只恍恍惚惚的記住這回事,其餘的就連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曉得了。奶媽是在那裡,她自己的家是在那裡,她都不曉得了。 她在山坡上倒下來了。 林姑娘這一病病了一個來月。 病後她完全像個大姑娘了。擔著擔子下河去擔水,寂寞的走了一路。寂寞的去,寂寞的來。低了頭,眼睛只是看著腳尖走。河邊上的那些沙子石頭,她連一眼也不睬。那大石板的石窩落了水之後,生了小魚沒有,這個她更沒有注意。雖然是來到了六月天,早起仍是清涼的,但她不愛這個了。似乎顏色,聲音,都得不到她的喜歡。大洋船來時,她再不像從前那樣到江邊上去看了。從前一看洋船來連喊帶叫的那記憶,若一記起,就有羞恥的情緒向她襲來,若小同伴們喊她,她用了深宏的海水似的眼光向她們搖頭。上山打柴時,她改變了從前的習慣,她喜歡一個人去。奶媽怕山上有狼,讓她多約幾個同伴,她覺得狼怕什麼,狼又有什麼可怕。這性情連奶媽也覺得女兒變大了。 奶媽答應給她做的白短衫,為著安慰她生病,雖然是下江人辭了她,但也給她做起了。問她穿不穿,她說:「穿它做啥子喲,上山去打柴。」 紅頭繩也給她買了,她也說她先不縛起。 有一天大家正在乘涼,王丫頭傻裡傻氣的跑來了,一邊跑,一邊喊著林姑娘。王丫頭手裡拿著一朵大花。她是來喊林姑娘去看花的。 走在半路上,林姑娘覺得有點不對,先生那裡從辭了她連那門口都不經過,她繞著彎走過去,問王丫頭在那裡那花。王丫頭說:「你沒看見嗎?不就是那下江人,你先生那裡嗎?」 林姑娘轉回身來就回頭走,她臉色蒼白的,淒清的,鬱鬱不樂的在她奶媽的旁邊沉默的坐到半夜。 林姑娘變成小大人了,鄰居們和她的奶媽都說她。 二八年七月二十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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