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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3)



  她們談著談著沒有結果的紛爭了起來。最後還是別個讓了林姑娘,別人一聲不響的讓林姑娘自己說。

  開初那王丫頭每天早晨和林姑娘吵架,天剛一亮,林姑娘從先生那裡掃地回來,她們兩個就在門前連吵帶罵的,結果大半都是林姑娘哭著跑進屋去。而現在這不同了,王丫頭走到那下江人門口,正碰到林姑娘在那裡洗著那麼白白的茶杯。她就問她:「林姑娘,你的……你先生買給你的草帽怎麼不戴起?」

  林姑娘說:「我不戴,我留著趕場戴。」

  王丫頭一看她腳上穿的新草鞋,她又問她:「新草鞋,也是你先生買給你的嗎?」

  「不是,」林姑娘鼓著嘴,全然否認的樣子,「不是,是先生給錢我自己去買的。」

  林姑娘一邊說著還一邊得意的歪著嘴。

  王丫頭寂寞的繞了一個圈就走開了。

  別的孩子也常常跟在後邊了,有時竟幫起她的忙來,幫她下河去抬水,抬回來還幫她把主人的水缸洗得乾乾淨淨的,但林姑娘有時還多少加一點批判,她說:「這樣怎可以呢?也不揩淨,這沙泥多髒。」她拿起揩布來,自己親手把缸底揩了一遍。

  林姑娘會講下江話了,東西打「亂」了,她隨著下江人說打「破」了。她母親給她梳頭時,拉著她的小辮發就說:「林姑娘,有多乖,她懂得隴多下江話哩。」

  鄰居對她,也都慢慢尊敬起來了,把她看成所有孩子中的模範。

  她母親也不像從前那樣隨時隨地喊她做這樣做那樣,母親喊她擔水來洗衣裳,她說:「我沒得空,等一下下吧。」

  她看看她先生家沒有燈碗,她就把燈碗答應送給她先生了,沒有通過她母親。

  儼儼乎她家裡,她就是小主人了。

  母親坐在那裡不用動,就可以吃三餐飯。她去趕場,很多東西從前沒有留心過,而現在都看在眼睛裡了,同時也問了問價目。

  下個月林姑娘的四塊工錢,一定要給她做一件白短衫,林姑娘好幾年就沒有做一件衣裳了。

  她一打聽,實在貴,去年六分錢一尺的布,一張嘴就要一角七分。

  她又問一下那大紅的頭繩好多錢一尺。

  林姑娘的頭繩也實在舊了。但聽那價錢,也沒有買。她想下個月就都一齊買算了。

  四塊洋錢,給林姑娘花一塊洋錢買東西,還剩三塊呢。

  那一天她趕場,雖然覺著沒有花錢,也已經花了兩三角,她買了點敬神的香紙,她說她好幾年都因為手裡緊沒有買香敬神了。

  到家裡,艾婆婆,王婆婆都走過來看的。並且說她的姑兒會賺錢了,做奶媽的該享福了。

  林姑娘的母親還好像害羞了似的,其實她受人家的讚美,心裡邊感到十分慰安哩!

  總之林姑娘的家常生活,沒有幾天就都變了,在鄰居們之中,她高貴了不知多少倍。洗衣裳不用皂莢了,就拿先生們洗衣裳的白洋堿來洗了。桃子或是玉米時常吃著,都是先生給她的。皮蛋,鹹鴨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飯時都有,中飯和晚飯有時那菜連動也沒有動過,就整碗的端過來了。方塊肉,炸排骨,肉絲炒雜菜,肉片炒木耳,雞塊山芋湯。這些東西經常吃了起來。而且飯一剩得少,先生們就給她錢,讓她去買東西去吃。

  這錢算起來,不到幾天也有半塊多了。趕場她母親花了兩三角,就是這個錢。

  還沒等到第二次趕場,人家就把林姑娘的工錢減了。這個母親和她都想也想不到。

  那下江人家裡,不到飯館去包飯了,自己在家請了個廚子,因為用不到林姑娘到鎮上去取飯,就把她的工錢從四元減到二元。

  林婆婆一回到家裡,艾婆婆,王婆婆,劉婆婆,都說這怎麼可以呢?下江人都非常老實的,從下邊來的,都是帶著錢來的,逃難來,沒有錢行嗎?不多要兩塊,不是傻子嗎。看人家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每天大洋錢就和紙片似的往外飄。她們告訴林婆婆為什麼眼看著四塊錢跑了呢?這可是混亂的年頭,千載也遇不到的機會,就是要他五塊,他不也得給嗎?不看他剛搬來那兩天沒有水吃,五分錢一擔,王丫頭不擔,八分錢還不擔,非要一角錢不可,他沒有法子,也就得給一角錢。下江人,他逃難到這裡,他啥錢不得花呢。

  林姑娘才十一歲的娃兒,會做啥事情,她還能賺到兩塊錢。若不是這混亂的年頭,還不是在家裡天天吃她奶媽的飯嗎?城裡大轟炸,日本飛機天天來,就是官廳不也發下告示來說疏散人口。城裡只准搬出不准搬入。

  王婆婆指點著一個從前邊過去的滑竿(轎子):「你不看到嗎?林婆婆,那不是下江人戴著眼鏡抬著東西不斷的往東陽鎮搬嗎,下江人穿的衣裳,多白,多乾淨……多用幾個洋錢算個什麼。」

  說著說著,嘉陵江裡那花花綠綠的汽船也來了,小汽船那麼飽滿,幾乎喘不出氣來,在江心啌啌啌啌的響,而不見向前走。載的東西太多,歪斜的掙扎的,因此那聲音特別大,很像發了警報之後日本飛機在頭上飛似的。

  王丫頭喊林姑娘去看洋船,林姑娘聽了給她減了工錢心裡不樂,那裡肯去。

  王丫頭拉起劉二妹就跑了。王婆婆也拿著她的大芭蕉扇一撲一撲的一邊跟艾婆婆交談些什麼喂雞喂鴨的幾句家常事也就走進屋去了。

  只有林姑娘和她的奶媽仍坐在石頭上,坐了半天工夫,林姑娘才跑進去拿了一穗包穀啃著,她問奶媽吃不吃。

  奶媽本想也吃一穗。立刻心裡一攪劃,也就不吃了。她想:是不是要向那下江人去說,非四塊錢不可。

  林姑娘的母親是個很老實的鄉下人,經艾婆婆和王婆婆的勸誘,她覺得也有點道理。四塊錢一個月到冬天還好給林姑娘做起大棉袍來,棉花一塊錢一斤,一斤棉花,做一個厚點的。丈二青藍布,一尺一角四,丈二是好多錢哩……她自己算了一會可沒有算明白。但她只覺得棉花這一打仗,窮人就買不起了,前年棉花是兩角五,去年夏天是六角,冬天是九角,臘月天就漲到一塊一。今年若買,就早點買,夏天買棉花便宜些……

  林姑娘把包穀在尖尖上折了一段遞在母親手裡,母親還嚇了一跳。因為她正想這事情到底怎麼解決呢?若林姑娘的爸爸在家,也好出個主意。所以那包穀咬在嘴裡並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就下去了。

  母親的心緒很煩亂,想要洗衣裳,懶得動,想把那件破夾襖拿來縫一縫,又懶得動……吃完了包穀,把包穀棒子遠遠的拋出去之後,還在石頭上呆坐了半天,才叫林姑娘把她的針線給拿過來。可是對著針線懶洋洋的,十分不想動手。她呆呆的往遠處看著,不知看的什麼,林姑娘說:「奶媽你不洗衣裳嗎?我去擔水。」

  奶媽點一點頭,說:「是那個樣的。」

  林姑娘的小水桶穿過了包穀林下河去了,母親還呆呆的在那裡想。不一會那小水桶就回來了,遠看那小水桶好像兩個小圓胖胖的小鼓似的。

  母親還是坐在石頭上想得發呆。

  就是這一夜,母親一夜沒有睡覺,第二天早晨一起來,兩個眼眶子就發黑了。她想兩塊錢就兩塊錢吧。一個小女兒又不會什麼事情,娘兒兩個吃人家的飯,若不是先生們好,怎能洗洗衣裳就白白的給兩個人白飯吃吃呢,兩塊錢還不是白得的嗎?還去要什麼錢。

  林婆婆是鄉下老實人,她覺得她難以開口了;她自己果斷的想把這事情放下去。她拿起瓦盆來,倒一點水自己洗洗臉。洗了臉之後,她想緊接著就要洗衣裳,強烈的生活的欲望和工作的喜悅又在鼓動著她了,於是她一拐一拐的更加嚴厲的內心批判著昨天想去再要兩塊錢的不應該。

  她把林姑娘喚起來,起來下河去擔水。

  這女孩正睡得香甜,糊裡糊塗的睜開眼睛,用很大的眼珠子看住她的母親,她說:「奶媽,先生叫我嗎?」

  那孩子在夢裡覺得有人推她,有人喊她,但她就是醒不來。後來她聽先生喊她了,她一翻身起來了。

  母親說:「先生沒喊你。你去擔水,擔水洗衣裳。」

  她擔了水來,太陽還出來不很高。這天林姑娘起得又是特別早,鄰居們都還一點聲音沒有的睡著。林姑娘擔了第二擔水來,王婆婆她們才起來。她們一起來看到林婆婆在那裡洗衣裳了,她們就說:「林婆婆,隴格早洗衣裳,先生們給你好多錢!給八塊洋錢嗎?」

  林婆婆剛剛忘記了這痛苦的思想,又被她們提起了。可不是嗎?

  林姑娘擔水又回來了,那孩子的小肩膀也露在外邊,多醜,女娃不比男娃,一天比一天大,大姑娘哩,十一歲也不小了,那孩子又長得那麼高。林婆婆看到自己的孩子,那衣服破得連肩膀都遮不住了,於是她又想到那四塊錢,四塊錢也不多嗎,幾塊錢在下江人算個什麼。為什麼不去說一下呢?她又取了很多事實證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她一定會成功的。

  比方讓王丫頭擔水那件事吧,本來一擔水是三分錢,給她五分錢,她不擔,就給她八分錢,並且問她商量著,「八分錢你擔不擔呢?」她說她不擔,到底給她一角錢的。

  那能看到錢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嗎?

  林姑娘幫著她奶媽把衣裳曬起,就跑到先生那邊去,去了就回來了。先生給她一件白麻布的長衫,讓她剪短了來穿。母親一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東西不當東西,拿錢不當錢。

  這衣裳給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氣,她把自己堅定起來了,心裡非常平靜,對於這件事情,連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麼辦,還有什麼好想的呢?吃了中飯就去見先生。

  女兒拿回來的那白麻布長杉,她沒有仔細看,順手就壓在床角落裡了。等一下就去見先生吧,還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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