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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2)


  劉二妹一早起來,毛著頭就跑過來問長問短,劉二妹的母親拿起飯勺子來就在林姑娘剛剛端過來的稀飯上攪了兩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飯是不是那米裡還夾著沙子似的。午飯王丫頭的祖母也過來了,林姑娘的母親很客氣的讓著他們,請他們吃點,反正娘兒兩個也吃不了的。說著她就把菜碗倒出來一個,就用碗插進飯盆裝了一碗飯來,就往王太婆的懷裡推。王太婆起初還不肯吃,過了半天才把碗接過來,她點著頭,她又搖著頭。她老得連眼眉都白了。她說:「要得麼!」

  王丫頭也在林姑娘這邊吃過飯。有的時候,飯剩下來,林姑娘就端著飯送給王丫頭去。中飯吃不完,晚飯又來了,晚飯剩了一大碗在那裡,早飯又來了。這些飯,過夜就酸了,雖然酸了,開初幾天,母親還是可惜,也就把酸飯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的母親都是不常見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麥粑。

  林姑娘到河邊也不是從前那樣悠閒的樣子了,她慌慌張張的,腳步走得比從前快,水桶時時有水翻撒出來。王丫頭在半路上喊她,她簡直不願意搭理她了。王丫頭在門口買了兩個小鴨,她喊著讓林姑娘來看,林姑娘也沒有來。林姑娘並不是幫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誰也不理了。其實她覺得她自己實在是忙得很。本來那下江人並沒有許多事情好作,只是掃一掃地,偶爾讓她到東陽鎮上去買一點如火柴,燈油之類,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鎮上去取三次飯。因為是在飯館裡邊包的伙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給她奶媽洗了再送回來,再就是把餘下的飯端到家裡去。

  但是過了兩個鐘頭,她就自動的來問問:「有事沒有?沒有事我回去啦。」

  這生活雖然是幸福的,剛一開初還覺得不十分固定,好像不這麼生活,仍回到原來的生活也是一樣的。母親一天到晚連一根柴也不燒,還覺得沒有依靠,總覺得有些寂寞,到晚上她總是攏起火來,燒一點開水,一方面也讓林姑娘洗一洗腳,一方面也留下一點開水來喝,有的時候,她竟多餘的把端回來的飯菜又都重熱一遍,夏天為什麼必得吃滾熱的飯呢?就是因為生活忽然想也想不到的就單純起來,使她反而起了一種沒有依靠的感覺。

  這生活一直過了半個月,林姑娘的母親才算熟悉下來。

  可是在林姑娘,這時候,已經開始有點驕傲了。她在一群小同伴之中,只有她一個月可以拿到四塊錢。連母親也是吃她的飯。而那一群孩子,飛三小,李二牛,劉二妹……還不仍舊去到山上打柴去,就連那王丫頭,已經十五歲了,也不過只給下江人洗一洗衣裳,一個月還不到一塊錢。還沒有飯吃。

  因此林姑娘受了大家的忌妒了。

  她發了瘧疾不能下河去擔水,想找王丫頭替她擔一擔。王丫頭卻堅決的站在房檐底下,鼓著嘴無論如何她不肯。

  王丫頭白眼眉的祖母,從房檐頭取下曬衣服的杆子來嚇著要打她。可是到底她不擔,她扯起衣襟來,抬起她的大腳就跑了。那白頭發的老太婆急得不得了,回到屋裡跟她的兒媳婦說:「隴格多的飯,你沒吃到!二天林婆婆送過飯來,你不張嘴吃嗎?」

  王丫頭順著包穀林跑下去了,一邊跑著還一邊回頭張著嘴大笑。

  林姑娘睡在帳子裡邊,正是冷得發抖,牙齒碰著牙齒,她喊她的奶媽,奶媽沒有聽到,只看著那連跑帶笑的王丫頭,她感到點羞,於是也就按著那拐腿的膝蓋,走回屋來了。

  林姑娘這一病,病了五六天。她自己躺在床上十分上火。

  她的媽媽東家去找藥,西家去問藥方。她的熱度一來時,她就在床上翻滾著,她幾乎是發昏了。但奶媽一從外邊回來,她第一聲告訴她奶媽的就是:「奶媽,你到先生家裡去看看……是不是喊我?」

  奶媽坐在她旁邊,拿起她的手來。

  「林姑娘,隴格熱喲,你喝口水,把這藥吃到,吃到就好啦!」

  林姑娘把藥碗推開了。母親又端到她嘴上,她就把藥推灑了。

  「奶媽,你去看看先生來,先生喊我不喊我。」

  林姑娘比母親更像個大人了。

  而母親只有這一次對於瘧疾非常忌恨,從前她總是說,打擺子,那個娃兒不打擺子呢?這不算好大事。所以林姑娘一發熱冷,母親就說,打擺子是這樣的,說完了她再不說別的了。並不說這孩子多麼可憐哪,或是體貼的在她旁邊多坐一會。冷和熱都是當然的。林姑娘有時一邊喊著奶媽一邊哭。母親聽了也並不十分感動。她覺得奶媽有什麼辦法呢?但是這一次病,與以前許多次,或是幾十次都不同了。母親忌恨這瘧疾比忌恨別的一切的病都甚,她有一個觀念,她覺得非把這頑強東西給掃除不可,怎樣能呢,一點點年紀就發這個病,可得發到什麼時候為止呢?發了這病人是多麼受罪呵!這樣折磨使娃兒多麼可憐。

  小唇兒燒得發黑,兩個眼睛燒得通紅,小手滾燙滾燙的。

  母親試想用她的兩臂救助這可憐的娃兒,她東邊去找藥,西邊去找偏方。她流著汗。她的腿開初感到沉重,到後來就痛起來了,並且在膝蓋那早年跌轉了筋的地方,又開始發炎,這腿三十年來就總是這樣,一累了就發炎的,一發炎就用紅花之類混著白酒塗在腿上,可是這次,她不去塗它。

  她把女兒的價值抬高了,高到高過了一切,只不過下意識的把自己的腿不當做怎樣值錢了。無形中母親把林姑娘看成是最優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損害的了。所以當她到別人家去討藥時,人家若一問她誰吃呢?她就站在人家的門口,她開始詳細的解說。是她的娃兒害了病,打擺子,打得多可憐,嘴都燒黑了呢,眼睛都燒紅了呢!

  她一點也不提是因為她女兒給下江人幫了工,怕是生病人家辭退了她。但在她的夢中,她夢到過兩次,都是那下江人辭了她的女兒了。

  母親早晨一醒來,更著急了,於是又出去找藥,又要隨時到那下江人的門口去看。

  那糊著白紗的窗子,從外邊往裡看,是什麼也看不見,她想要敲一敲門,不知為什麼又不敢動手,想要喊一聲,又怕驚動了人家,於是她把眼睛觸到那紗窗上,她企圖從那細密的紗縫中間看到裡邊的人是睡了還是醒著,若是醒著,她就敲門進去,若睡著,好轉身回來。

  她把兩隻手按著窗紗,眼睛黑洞洞的塞在手掌中間,她還沒能看到裡邊,可是裡邊先看到她了,裡邊立刻喊著:「幹什麼的,去……」

  這突然的襲來,把她嚇得一閃就閃開了。

  主人一看還是她,問她:「林姑娘好了沒有……」

  聽到這裡她知道這算完了,一定要辭她的女兒了。她沒有細聽下去,她就趕忙說:「是……是隴格的,……好了點啦,先生們要喊她,下半天就來啦……」

  過了一會她才明白了,先生說的是若沒有好,想要向××學校的醫藥處去弄兩粒金雞納霜來。

  於是她開顏的笑了:「還不好,人燒得滾燙。那個金雞納霜,前次去找了兩顆,吃到就斷到啦。先生去找,謝謝先生。」

  她臨去時還說,人還不好,人還不好的……

  等走在小薄荷田裡,她才後悔方才不該把病得那樣厲害也說出來。可是不說又怕先生不給找那個金雞納霜來。她煩惱了一陣,又一想,說了也就算了。

  她一抬頭,看見了王丫頭飛著大腳從屋裡跑出來,那粗壯的手臂腿子,她看了十分羡慕,林姑娘若也像王丫頭似的,就這麼說吧,王丫頭就是自己的女兒吧……那麼一個月四塊,說不定五六塊洋錢好賺到手哩。……

  王丫頭在她感覺上起了一種親切的情緒,真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似的,她想喊她一聲。

  但前天求她擔水她不擔那帶著侮辱的狂笑,她立刻記起了。

  於是她沒有喊她。就在薄荷田中,她拐拉拐拉的向她自己的房子走去了。

  林姑娘病了十天就好了,這次發瘧疾給她的焦急超過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鮮的感覺也是每次生病所領料不到的,她看到什麼都是新鮮的。竹林裡的竹子,山上的野草,還有包穀林裡那剛剛冒纓的包穀,那纓穗有的淡黃色,有的微紅,一大座粗亮的絲線似的,一個個的獨立的卷卷著。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著它吹一口氣,她看見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的微笑,好像她心裡頭有不知多少的快樂,這快樂是秘密的,並不說出來,只有在嘴角的微笑裡可以體會得到。她覺得走起路來,連自己的腿也有無限的輕捷,她的女主人給她買了一個大草帽,還說過二天買一件麻布衣料給她。

  她天天來回的跑著,從她家到她主人的家,只半裡路的一半那麼遠。這距離的中間種著薄荷田,在她跑來跑去時,她無意的用腳尖去踢著薄荷葉,偶爾也彎下腰來,扯下一枚薄荷葉咬在嘴裡。薄荷的氣味,小孩子是不大喜歡的,她趕快吐了出來。可是風一吹,嘴裡仍舊冒著涼風。她的小朋友們開初對她都懷著敵意。到後來看看她是不可動搖的了,於是也就上趕著和她談話。說那下江人,就是林姑娘的主人穿的是什麼花條子衣服。那衣服林姑娘也沒有見過,也叫不上名來。那是什麼料子?也不是綢子的,也不是緞子的,當然一定也不是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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