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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上(1)


  金花菜在三月的末梢就開遍了溪邊。我們的車子在朝陽裡軋著山下的紅綠顏色的小草,走出了外祖父的村梢。

  車夫是遠族上的舅父,他打著鞭子,但那不是打在牛的背上,只是鞭梢在空中繞來繞去。

  「想睡了嗎?車剛走出村子呢!喝點梅子湯吧!等過了前面的那道溪水再睡。」外祖父家的女傭人,是到城裡去看她的兒子的。

  「什麼溪水,剛才不是過的嗎?」從外祖父家帶回來的黃貓也好象要在我的膝頭上睡覺了。

  「後塘溪。」她說。

  「什麼後塘溪?」我並沒有注意她,因為外祖父家留在我們的後面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村梢上廟堂前的紅旗杆還露著兩個金頂。

  「喝一碗梅子湯吧,提一提精神。」她已經端了一杯深黃色的梅子湯在手裡,一邊又去蓋著瓶口。

  「我不提,提什麼精神,你自己提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車夫立刻把鞭子抽響了一下。

  「你這姑娘……頑皮,巧舌頭……我……我…」他從車轅轉過身來,伸手要抓我的頭髮。

  我縮著肩跑到車尾上去。村裡的孩子沒有不怕他的,說他當過兵,說他捏人的耳朵也很痛。

  王雲嫂下車去給我采了這樣的花,又采了那樣的花,曠野上的風吹得更強些,所以她的頭巾好象是在飄著,因為鄉村留給我尚沒有忘卻的記憶,我時時把她的頭巾看成烏鴉或是鵲雀。她幾乎是跳著,幾乎和孩子一樣。回到車上,她就唱著各種花朵的名字,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家這樣放肆一般地歡喜。

  車夫也在前面哼著低粗的聲音,但那分不清是什麼詞句。那短小的煙管順著風時時送著煙氛。我們的路途剛一開始,希望和期待都還離得很遠。

  我終於睡了,不知是過了後塘溪,是什麼地方,我醒過一次,模模糊糊的好像那管鴨子的孩子仍和我打著招呼,也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的小根和我告別的情景,……也好象外祖父拉我的手又在說:「回家告訴你爺爺,秋涼的時候讓他來鄉下走走……你就說老爺醃的鵪鶉和頂好的高粱酒等著他來一塊喝呢!……你就說我動不了,若不然,這兩年,我總也去……」

  喚醒我的不是什麼人,而是那空空響的車輪。我醒來,第一下看到的是那黃牛自己走在大道上,車夫並不坐在車轅。在我尋找的時候,他被我發現在車尾上。手上的鞭子被他的煙管代替著,左手不住的在擦著下顎,他的眼睛順著地平線望著遼闊的遠方。

  我尋找黃貓的時候,黃貓坐到五雲嫂的膝頭上去了,並且她還撫摸貓的尾巴。我看看她的藍布頭巾已經蓋過了眉頭,鼻子上顯明的皺紋因為掛了塵土,便顯明起來。

  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醒轉。

  「到第三年他就不來信啦!你們這當兵的人……」

  我就問她:「你丈夫也是當兵的嗎?」

  趕車的舅舅,抓了我的辮發,把我向後拉了一下。

  「那麼以後……就總也沒有信來?」他問她。

  「你聽我說呀!八月節剛過,………可記不得那一年啦,吃完了早飯我就在門前喂豬,一邊啌啌的敲著槽子,一邊嗃嘮嗃嘮的叫著豬……那裡聽得著呢?南村王家的二姑娘喊著:『五雲嫂,五雲嫂,……』一邊跑著一邊喊:『我娘說,許是五雲哥給你捎來的信。』真是,在我眼前的真是一封信,等我把信拿到手哇!看看……我不知為什麼就止不住心酸起來……他還活著嗎!他……眼淚就掉在那紅箋條上,我就用手去擦,一擦這紅白子就印到白的上面去。把豬食就丟在院心,……進屋換了件乾淨衣袋。我就趕緊跑,跑到南村的學房見了學房的先生,我就一面笑著,就一面流著眼淚,……我說:『是外頭人來的信,請先生看看,……一年來的沒來過一個字。』學房先生接到手裡一看就說不是我的。那信我就丟在學房裡跑回來啦!……豬也沒有喂,雞也沒有上架,我就躺在坑上啦!……好幾天,我象失了魂似的。」

  「從此就沒有來信?」

  「沒有。」她打開了梅子湯的瓶口,喝了一碗,又喝一碗。

  「你們這當兵的人,只說三年二載,……可是回來,……回來個什麼呢!回來個魂靈給人看看吧!……」

  「什麼?」車夫說:「莫不是陣亡在外嗎?……」

  「是,就算吧!音信皆無過了一年多。」

  「是陣亡?」車夫從車上跳下去,拿了鞭子,在空中抽了兩下,似乎是什麼爆裂的聲音。

  「還問什麼,……這當兵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她揩皺的嘴唇好象撕裂了的綢片似的,顯著輕浮和單薄。

  車子一過黃村,太陽就開始斜了下去,青青的麥田上飛著鵲雀。

  「五雲哥陣亡的時候,你哭嗎?」我一面捉弄著黃貓的尾巴,一面看著她。但她沒有睬我,自己在整理著頭巾。

  等車夫顛跳著來在了車尾,扶了車欄,他一跳就坐在了車轅,在他沒有抽煙之前,他的厚嘴唇好象關緊了的瓶口似的嚴密。

  五雲嫂的說話,好象落著小雨似的,我又順著車欄睡下了。

  等我再醒來,車子停在一個小村頭的井口邊,牛在飲著水,五雲嫂也許是哭過,她陷下的眼睛高起了,並且眼角的皺紋也張開來。車夫從井口攪了一桶水提到車子旁邊:「不喝點嗎?清涼清涼,……」

  「不喝。」她說。

  「喝點吧,不喝就是用涼水洗洗臉也是好的。」他從腰帶上取下手巾來,浸了浸水。「擦一擦!塵土迷了眼睛,……」

  當兵的人,怎麼也會替人拿手巾?我感到了驚奇。我知道的當兵的人就會打仗,就會打女人,就會捏孩子們的耳朵。

  「那年冬天,我去趕年市,……我到城裡去賣豬鬃,我在年市上喊著:『好硬的豬鬃來,……好長的豬鬃來,……』後一年,我好象把他爹忘下啦,……心上也不牽掛,……想想那沒有個好,這些年,人還會活著!到秋天,我也到田上去割高梁,看我這手,也吃過氣力,……春天就帶著孩子去做長工,兩個月三個月的就把家拆了。冬天又把家歸攏起來。什麼牛毛啦,……豬毛啦,……還有些收拾來的鳥雀的毛。冬天就在家裡收拾,收拾乾淨啦呀!……就選一個曖和的天氣進城去賣。若有順便進城去的車呢!把禿子也就帶著,……那一次沒有帶禿子。偏偏天氣又不好,天天下清雪,年市上不怎麼鬧熱;沒有幾捆豬鬃也總賣不完。一早就蹲在市上,一直蹲到太陽偏西。在十字街口一家大買賣的牆頭上貼著一張大紙,人們來來往往的在那裡看,像是從一早那一張紙就貼出來了!也許是晌午貼的,……有的還一邊看,一邊念出來幾句。我不懂得那一套,……人們說是:『告示告示』。可是告的什麼,我不懂得那一套,……『告示』,倒知道是官家的事情,與我們做小民的有什麼長短!可不知為什麼看的人就那麼多,……聽說麼,是捉逃兵的『告示』,……又聽說麼,……又聽說麼,……幾天就要送到縣城來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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