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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的期待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還不如那山上的飛鳥,

  還不如那田上的蚱蟲。

  李媽從那天晚上就唱著曲子,就是當她聽說金立之也要出發到前方去之後。金立之是主人家的衛兵。這事可並沒有人知道,或者那另外的一個衛兵有點知道,但也說不定是李媽自己的神經過敏。

  「李媽!李媽……」

  當太太的聲音從黑黑的樹蔭下面傳來時,李媽就應著回答了兩三聲。因為她是性急爽快的人,從來是這樣,現在仍是這樣。可是當她剛一抬腳,為著身旁的一個小竹方凳,差一點沒有跌倒,於是她感到自己是流汗了,耳朵熱起來,眼前冒了一陣花。她想說:「倒黴!倒黴!」她一看她旁邊站著那個另外的衛兵,她就沒有說。

  等她從太太那邊拿了兩個茶杯回來,剛要放在水裡邊去洗,那姓王的衛兵把頭偏著:「李媽,別心慌,心慌什麼,打碎了杯子。」

  「你說心慌什麼……」她來到嘴邊上的話沒有說,像是生氣的樣子,把兩個杯子故意的撞出叮噹的響聲來。

  院心的草地上,太太和老爺的紙煙的火光和一朵小花似的忽然開放得紅了。忽然又收縮得像一片在萎落下去的花片。螢火蟲在樹葉上閃飛,看起來就像憑空的毫沒有依靠的被風吹著似的那麼輕飄。

  「今天晚上絕對不會來警報的,……」太太的椅背向後靠著,看著天空。她不大相信這天陰得十分沉重,她想要尋找空中是否還留著一個星子。

  「太太,警報不是多少日子夜裡不來了麼?」李媽站在黑夜裡就像被消滅了一樣。

  「不對,這幾天要來的,戰事一過九江,武漢空襲就多起來……」

  「太太,那麼這仗要打到那裡?也打到湖北?」

  「打到湖北是要打到湖北的,你沒看見金立之都要到前方去了嗎?」

  「到大冶,太太,這大冶是什麼地方?多遠?」

  「沒多遠,出鐵的地方,金立之他們整個的特務連都到那邊去。」

  李媽又問:「特務連也打仗,也衝鋒,就和別的兵一樣?特務連不是在長官旁邊保衛長官的嗎?好比金立之不是保衛太太和老爺的嗎?」

  「緊急的時候,他們也打仗,和別的兵一樣啊!你還沒聽金立之說在大場他也作戰過嗎!」

  李媽又問:「到大冶是打仗去!」又隔了一會她又說:「金立之就是作戰去?」

  「是的,打仗去,保衛我們的國家!」

  太太沒有十分回答她,她就在太太旁邊靜靜的站了一會,聽著太太和老爺談著她所不大理解的戰局,又是田家鎮……又是什麼鎮……

  李媽離開了院心經過有燈光的地方,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變大了,變得就像和院子一般大,她自己覺得她自己已經赤裸裸的擺在人們的面前。又仿佛自己偷了什麼東西被人發覺了一樣,她慌忙的躲在了暗處。尤其是那個姓王的衛兵,正站在老爺的門廳旁邊,手裡拿著個牙刷,像是在刷牙。

  「討厭鬼,天黑了,刷的什麼牙……」她在心裡罵著,就走進廚房去。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還不如那山上的飛鳥,

  還不如那田上的蚱蟲。

  還不如那山上的飛鳥,

  還不如那田上的蚱蟲……

  李媽在飯鍋旁邊這樣唱著,在水筒旁邊這樣唱著,在曬衣服的竹竿子旁邊也是這樣唱著。從她的粗手指骨節流下來的水滴,把她的褲腿和她的玉藍麻布的上衣都印著圈子。在她的深紅而微黑的嘴唇上閃著一點光,好像一隻油亮的甲蟲伏在那裡。

  刺玫樹的蔭影在太陽下邊,好像用布剪的,用筆劃出來的一樣爬在石階前的磚柱上。而那葡萄藤,從架子上邊倒垂下來的纏繞的枝梢,上面結著和鈕扣一般大的微綠色和小琉璃似的圓葡萄,風來的時候,還有些顫抖。

  李媽若是前些日子從這邊走過,必得用手觸一觸它們,或者拿在手上,向她旁邊的人招呼著:「要吃得啦……多快呀!長得多快呀……!」

  可是現在她就像沒有看見它們,來往的拿著竹竿子經過的時候,她不經意的把竹竿子撞了葡萄藤,那浮浮沉沉的搖著的葉子,雖是李媽已經走過,而那蔭影還在地上搖了多時。

  李媽的憂鬱的聲音,不但從曲子聲發出,就是從勺子,盤子,碗的聲音,也都知道李媽是憂鬱了,因為這些家具一點也不響亮。往常那響亮的廚房,好像一座音樂室的光榮的日子,只落在回憶之中。

  白嫩的豆芽菜,有的還帶著很長的鬚子,她就連鬚子一同煎炒起來,油菜或是白菜,她把它帶著水就放在鍋底上,油炸著菜的聲音就像水煮的一樣。而後淺淺的白色盤子的四邊向外流著淡綠色的菜湯。

  用圍裙揩著汗,在她正對面她平日掛在牆上的那塊鏡子裡邊,反映著仿佛是受驚的,仿佛是生病的,仿佛是剛剛被幸福離棄了的年青的山羊那麼沉寂。

  李媽才二十五歲,頭髮是黑的,皮膚是堅實的,心臟的跳動也和她的健康成和諧。她的鞋尖常常是破的,因為她走路永遠來不及舉平她的腳,門坎上,煤堆上,石階的邊沿上,她隨時隨地的暢快的踢著。而現在反映在鏡子裡的李媽不是那個原來的李媽,而是另外的李媽了,黑了,沉重了,啞喑了。

  把吃飯的家具擺齊之後,她就從桌子邊退了去,她說:「不大舒服,頭痛。」

  她面向著欄柵外的平靜的湖水站著,而後蕩著。已經爬上了架的倭瓜,在黃色的花上,有蜜蜂在帶著粉的花瓣上來來去去。而湖上打成片的肥大的蓮花葉子,每一張的中心頂著一個圓圓的水珠,這些水珠和水銀的珠子似的向著太陽,淡綠色的蓮花苞和掛著紅嘴的蓮花苞,從肥大的葉子的旁邊站了出來。

  湖邊上有人為著一點點家常的菜蔬除著草,房東的老僕人指著那邊竹牆上冒著氣一張排著一張的東西向李媽說:「看吧!這些當兵的都是些可憐人,受了傷,自己不能動手,都是弟兄們在湖裡給洗這東西,這大的毯子,不會洗淨的。不信,過到那邊去看看,又腥又有別的味……」

  西邊竹牆上曬著軍用毯,還有些草綠色的,近乎黃色的軍衣。李媽知道那是傷兵醫院,從這幾天起,她非常厭惡那醫院,從醫院走出來的用棍子當做腿的傷兵們,現在她一看了就有些害怕。所以那老頭指給她看的東西,她只假裝著笑笑。隔著湖,在那邊湖邊上洗衣服的也是兵士,並且在石頭上打著洗著的衣裳發出沉重的水聲來。……「金立之裹腿上的帶子,我不是沒給他釘起嗎?真是發昏了,他一會不是來取嗎?」

  等她取了針線又來到湖邊,隔湖的馬路上,正過著軍隊,唱著歌的,混著灰塵的行列,金立之不就在那行列裡邊嗎?李媽神經質的,自己也覺得這想頭非常可笑。

  各種流行的軍歌,李媽都會唱,尤其是那句: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她每唱到這一句,她就學著軍人的步伐走了幾步。她非常喜歡這個歌,因為金立之喜歡。

  可是今天她厭惡他們,她把頭低下去,用眼角去看他們,而那歌聲,就像黃昏時成團在空中飛著的小蟲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李媽……李媽。」姓王的衛兵喊著她,她假裝沒有聽到。

  「李媽!金立之來了。」

  李媽相信這是騙她的話,她走到院心的草地上去,呆呆的站在那裡。王衛兵和太太都看著她:「李媽沒有吃飯嗎?」

  她手裡卷著一半裹腿,她的嘴唇發黑,她的眼睛和釘子一樣的堅實,不知道釘在她面前的什麼。而另外的一半裹腿,比草的顏色稍微黃一點,長長的拖在草地上,拖在李媽的腳下。

  金立之晚上八點多鐘來的。紅的領章上又多了一點金花,原來是兩個,現在是三個。在太太的房裡,為著他出發到前方去,太太賞給他一杯檸檬茶。

  「我不吃這茶,我只到這裡……我只回來看一下。連長和我一同到街上買連裡用的東西。我不吃這茶……連長在八點一刻來看老爺的。」他靈敏的看一下袖口的表:「現在八點,連長一來我就得跟連長一同歸連……」

  接著他就談些個他出發到前方,到什麼地方,做什麼職務,特務連的連長是怎樣一個好人,又是帶兵多麼真誠……太太和他熱誠的談著。李媽在旁邊又拿太太的紙煙給金立之,她說:「現在你來是客人了,抽一支吧!」

  她又跑去把裹腿拿來,擺在桌子上,又拿在手裡又打開,又卷起來……在地板上,她幾乎不能停穩,就像有風的水池裡走著的一張葉子。

  他為什麼還不來到廚房裡呢?李媽故意先退出來,站在門坎旁邊咳嗽了兩聲,而後又大聲和那個王衛兵講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她看金立之仍不出來,她又走進房去,她說:「三個金花了,等從前方回來,大概要五個金花了。金立之今天也換了新衣裳,這衣裳也是新發的嗎?」

  金立之說:「新發的。」

  李媽要的並不是這樣的回答。李媽又說:「現在八點五分了,太太的表准嗎?」

  太太只向著表看了一下,點一點頭,金立之仍舊沒有注意。

  「這次,我們打仗全是為了國家,連長說,甯做戰死鬼,勿做亡國奴,我們為了妻子,家庭,兒女,我們必須抗戰到底……。」

  金立之站得筆直在和太太講話。

  趁著這工夫,她從太太房子裡溜了出來,下了臺階,轉了一個彎,她就出了小門,她去買兩包煙送給他。聽說,戰壕裡煙最寶貴。她在小巷子裡一邊跑著,一邊想著她所要說的話:「你若回來的時候,可以先找到老爺的官廳,就一定能找到我。太太走到那裡,說一定帶著我走,」再告訴他:「回來的時候,你可不就忘了我,要做個有心的人,可不能夠高升了忘了我……」

  她在黑黑的巷子裡跑著,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她想起來到夜裡就越熱了,真是湖北的討厭的天氣。她的背脊完全浸在潮濕裡面。

  「還得把這塊錢給他,我留著這個有什麼用呢!下月的工錢又是五元。可是上前線去的,錢是有數的……」她隔著衣裳捏著口袋裡一元錢的票子。

  等李媽回來,金立之的影子都早消失在小巷子裡了,她站在小巷子裡喊著:「金立之……金立之……」

  遠近都沒有回聲,她的聲音還不如落在山澗裡邊還能得到一個空虛的反響。

  和幾年前的事情一樣,那就是九江的家鄉,她送一個年青的當紅軍的走了,他說他當完了紅軍回來娶她,他說那時一切就都好了。臨走時還送給她一匹印花布,過去她在家裡一看到那印花布她就要啼哭。現在她又送走這個特務連的兵士走了,他說抗戰勝利了回來娶她,他說那時一切就都好了。

  還得告訴他:「把我的工錢都留著將來安排我們的家。」我們的家。

  但是金立之已經走了,想是連長已經來了,他歸連了。

  等她拿著紙煙,想起這最末的一句話的時候,她的背脊被涼風拍著,好像浸在涼水裡一樣,因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熱度離開了她,跳躍和翻騰的情緒離開了她。徘徊,鼓蕩著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只是一刻把其餘的人生都帶走了。人在靜止的時候常常冷的。所以是她不期的打了個激靈的冷戰。

  李媽回頭看一看那黑黑的院子,她不想再走進去,可是在她前面的那黑黑的小巷子,招引著她的更沒有方向。

  她終歸是轉回身來,在那顯著一點蒼白的鋪磚的小路上,她摸索著回來了。房間裡的燈光和窗簾子的顏色,單調得就像飄在空中的一塊布和閃在空中的一道光線。

  李媽打開了女僕的房門,坐在她自己的床頭上,她覺得蟲子今夜都沒有叫過,空的,什麼都是不著邊際的,電燈是無緣無故的懸著,床鋪是無緣無故的放著,窗子和門也是無緣無故的設著……總之,一切都沒有理由存在,也沒有理由消滅。……

  李媽最末想起來的那一句話,她不願意反復,可是她又反復了一遍:「把我的工錢,都留著將來安排我們的家。」

  李媽早早地休息了,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僕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這樣早,兩盒紅錫包香煙就睡在她枕頭的旁邊。

  湖邊上戰士們的歌聲,雖然是已經黃昏以後,有時候隱約的還可以聽到。

  夜裡她夢見金立之從前線上回來了。「我回來安家來了,從今我們一切都好了。」他打勝了。

  而且金立之的頭髮還和從前一樣的黑。

  他說:「我們一定得勝利的,我們為什麼不勝利呢,沒道理!」

  李媽在夢中很溫順的笑了。

  一九三八,十,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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