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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房之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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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看見了馬頸上的那串銅鈴,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經分辨不出那坐在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的同伴。 馮山——十年前他還算是老獵人。可是現在他只坐在馬房裡細心的剝著山兔的皮毛……鹿和麅子是近年來不常有的獸類,所以只有這山兔每天不斷的翻轉在他的手裡。他常常把刀子放下,向著身邊的翻看著山兔:「這樣的射法,還能算個打獵的!這正是肉厚的地方就是一槍……這叫打獵?打什麼獵呢!這叫開後堵……照著屁股就是一槍……」 「會打山兔的是打腿……楊老三,那真是……真是獨手……連點血都不染……這可倒好……打個牢實,跑不了……」他一說到楊老三,就不立刻接下去。 「我也是差一點呢!怎樣好的打手也怕犯事。楊老三去當鬍子那年,我才二十三歲,真是差一芝麻粒,若不是五東家,我也到不了今天。三翻四覆的想要去……五東家勸我:還是就這樣幹吧!吃勞金,別看撈錢少。年青青的……當鬍子是逃不了那最後的一條路。若不是五東家就可真幹了,年青的那一夥人,到現在怕是只有五東家和我了。那時候,他開燒鍋……見一見,三十多年沒有見面。老兄弟……從小就在一塊……」他越說越沒有力量,手下剝著的山兔皮,用小刀在肚子上劃開了,他開始撕著:「這他媽的還算回事!去吧!沒有這好的心腸剝你們了……」拉著凳子,他坐到門外去抽煙。 飛著清雪的黃昏,什麼也看不見,他一隻手摸著自己的長統氈靴,另一隻手舉著他的煙袋。 從他身邊經過的拉柴的老頭向他說:「老馮,你在喝西北風嗎?」 幫助廚夫燒火的凍破了腳的孩子向他說:「馮二爺,這冷的天,你摸你的鬍子都上霜啦。」 馮山的肩頭很寬,個子很高,他站起來幾乎是觸到了房檐。在馬房裡他仍然是坐在原來的地方,他的左邊有一條板凳,擺著已經剝好了的山兔;右邊靠牆的釘子上掛著一排一排的毛皮。這次他再動手工作就什麼也不講了,一直到天黑,一直到夜裡,他困在炕上。假若有人問他:「馮二爺,你喝酒嗎?」這時候,他也是把頭搖搖,連一個「不」字也不想再說。並且在他搖頭的時候,看得出他的牙齒在嘴裡邊一定咬得很緊。 在雞鳴以前,那些獵犬被人們掛了頸鈴,霜啷啷的走上了曠野。那鈴子的聲音好像隔著村子,隔著樹林,隔著山坡那樣遙遠了去。 馮山捋著鬍子,使頭和枕頭離開一點,他聽聽:「半裡路以外啦……」他點燃了煙袋,那鈴聲還沒有完全消失。 「嗯……許家村過去啦!嗯……也許停在白河口上,嗯!嗯……白河……」他感受到了顫索,於是把兩臂縮進被子裡邊。煙袋就自由的橫在枕頭旁邊。冒著煙,發著小紅的火光。為著多日不洗刷的煙管,噝噝的,像是鳴唱似的叫著。在他用力吸著的時候,煙管就好像蹲在房脊上的鴿子在睡覺似的……咕……咕……咕…… 假若在人們準備著出發的時候他醒來,他就說:「慢慢的,不要忘記了乾糧,人還多少能挨住一會,狗可不行……一餓它就隨時要吃,不管野雞,不管兔子。也說不定,人若肚子空了,那就更糟,走幾步,就滿身是汗,再走幾步,那就不行了……怕是遇到了狼也逃不脫啦……」 假若他醒,只看到被人們換下來的氈靴,連鈴子也聽不到的時候,他就越感受到孤獨,好像被人們遺棄了似的。 今夜,雖然不是完全沒有聽到一點鈴聲,但是孤獨的感覺卻無緣無故的被響亮的曠野上的鈴子所喚起……在馮山的心上經過的是:遠方,山,河……樹林……槍聲……他想到了楊老三,想到了年青時的那一群夥伴:「就只剩五東家了……見一見……」 他換了一袋煙的時間,鈴聲完全斷絕下去。 「嗯!說不定過了白河啦……」因為他想不出昏沉的曠野上獵犬們跑著的蹤跡。 「四十來年沒再見到,怕是不認識了……」他無意識的又捋了一下鬍子,摸摸鼻頭和眼睛。 煙管伴著他那遙遠的幻想,噝噝的鳴叫,時時要斷落下來。於是他下唇和綿絨一般的白鬍子也就緊靠住了被邊。 三月裡的早晨,馮山一推開馬房的門扇,就撞掉了幾顆掛在簷頭的冰溜。 他看一看獵犬們完全沒有上鎖,任意跑在前面的平原上,孩子們也咆哮在平原上。 他拖著氈靴向平原奔去。他想在那裡問問孩子們,五東家要來是不是真事?馬官這野孩子是不是扯謊? 白河在前邊橫著了。他在河面上幾次都是要跪了下去。那些冰排,那些發著響的,灰色的,亮晶晶的被他踏碎了的一塊一塊的冰泡,使他疑心到:「不會被這河葬埋了吧?」 他跑到平原,隨意抓到一個結著辮子的孩子,他們在融解掉白雪的冰地上丟著銅錢。 「小五子是要來嗎?多少時候來?馬官不扯謊?」小五子是五東家年青的時候留給他的稱呼。 「幹什麼呀?馮二爺……你給人家踏破了界線!」小姑娘推開了他,用一隻腳跳著去取她的銅錢。 「回家去問問你娘,五東家要來嗎?多少時候來?你爹是趕車的,他是來回跑北荒的,他准知道。」 他從平原上回來的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路上總是向北方看去,那一層一層的小山嶺,山後面被雲彩所彌漫著,山後面的遠方,他是想看也看不到的,因為有山隔著。就是沒有山,他的眼睛也不能看得那麼遠了。於是他想著通到北荒去的大道,多年了……幾十年……從和小五子分開,就沒再到北荒去。那道路……嗯……恐怕也改變啦……手裡拿著四耳帽子,膝蓋向前一弓一弓的過了白河,河冰在下面格吱的呻叫。 他自己說:「雁要來了,白河也要開了。」 大風的下午,馮山看著那黃澄澄的天色。 馬官聯著幾匹馬在簷下遇到了他:「你還不信嗎?你到院裡去問問,五東家明天晌午不到,晚飯的時候一定到……」在馬身上他高抬著右手,恰巧大門洞裡走進去一匹騎馬,又加上馬官那擺擺的袖子,馮山感到有什麼在心上爆裂了一陣。 「扯謊的小東西,你不騙我?你這小鬼頭,你的話,我總是信一半,疑一半……」馮山向大門洞的方向走去,已經走了一丈路他還說:「你這小子,扯謊的毛頭……五東家,他就能來啦!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出門不容易……」他回頭去看看馬官坐在馬背上連頭也不回的跑去了。 馮山也跑了起來:「可是真的?明天就來!」他越跑,大風就好像潮水似的越阻止著他的膝蓋。 第一個,他問的少東家,少東家說:「是,來的。」 他又去問倒髒水的老頭,他也說:「是。」 可是他總有點不相信:「這是和我開玩笑的圈套吧?」於是他又去問趕馬扒犁的馬夫:「李山東,我說……北荒的五東家明天來?可是真的?你聽見老太太也是說嗎?」 「俺山東不知道這個。」他用寬大的掃帚,掃著扒犁上的草末絞著風,撲上了人臉。 馮山想:「這扒犁也許就是進城的吧?」但是他離了他,他想去問問井口正在飲馬的鬧嚷嚷的一群人。他向馬群裡去的時候,他聽到馮廚子在什麼地方招呼他:「馮二爺,馮二爺……你的老老朋友明明天天就來到啦!」 他反過身來,從馬群撞出來,他看到馬群也好像有幾百匹似的在阻攔著他。 「這是真的了,馮廚子!那麼報信的已經來啦!」 「來啦!在在,在在大上房裡吃吃飯!」 馮山在廚房的門口打著轉,煙袋插在煙口袋裡去,他要給馮廚子吃一袋煙。馮廚子的絡腮鬍子在他看來也比平日更莊嚴了些。 「這真是正經人,不瞎開玩笑……」他點燃一根火柴,又燃了一根火柴。 在他們旁邊的窗子空匡的摔落下來。這時候他們走進廚房去,坐在那靠牆壁的小凳上。他正要打聽馮廚子關於五東家今夜是停在河西還是河東?這時候,他聽到上房門口有人為著那報信的人而喚著:「馮廚子,來熱一熱酒!」 馮山,他總想站到一群孩子的前面,右手齊到眉頭的地方,向遠方照著。雖然他是顫抖著鬍子,但那看,卻和孩子們的一樣。 中午的時候,連東家裡的太太們也都來到了高崗,高崗下面就臨著大路。只要車子或是馬匹一轉過那個山腰,用不了半裡路,就可以跑到人們的腳下。人們都望著那山腰發白的道路。馮山也望著山腰也望著太陽,眼睛終於有些花了起來,他一抬頭好像那高處的太陽就變成了無數個。眼睛起了金花,好像那山腰的大道也再看不見了。太陽快要靠近了山邊的時候,就更紅了起來,並且也大了,好像大盆一樣停在山頭上。他一看那山腰,他就看到了那大紅的太陽,連山腰也不能再看了。於是低下頭去,扯著腰間的藍布腰帶的一端揩著眼睛。 孩子們說:「馮二爺哭啦!馮二爺哭哩……」 他連忙把腰帶放下去,為的是給孩子們看看:「那裡哭……把眼睛看花啦……」 山腰上出現了兩輛車子和一匹騎馬。 「來啦!來啦……黑騎馬……」 「正正是,去接的不就是兩輛車子嗎?」 「是……是……」 孩子們,有的下了高崗順著大道跑去了。馮山的白鬍子像是混雜了金絲似的閃光,他扶了孩子們的肩頭,好像要把自己來伸高一點:「來到什麼地方了呢?來到……」有人說:「過了太平溝的橋啦!」有人說:「不對……那不是有一排小樹嗎?樹後面不就是井家崗嗎?井家崗,是在橋這邊。」 「井家崗也不過就是兩袋煙的工夫。」 看得見騎黑馬的人是載著土黃色的風帽,並且騎馬漸漸離開車子而走在前邊,並且那馬串鈴的聲響也聽得到了。 馮山的兩隻手都一齊的遮上了眉頭,等他看見了馬頸上的那串銅鈴,他的眼睛就早已昏盲了,已經分辨不出那坐在馬背上的就是他少年時的同伴。 他走了一步,他再走了一步,已經走下了高崗。他過去,他扒住了那馬的轡頭,他說:「老五……」他就再什麼也不說了。 太陽在西邊,在山頂上,只劃著半個盆邊的形狀,扯扯拖拖的,馮山伴著一些孩子們和五東家走進了上房。 在吃酒的時候他和五東家是對面坐著,他們說著楊老三是那年死的,單明德是那年死的……還有張國光……這一些都是他們年青時的同伴。酒喝得多了一些的時候,馮山想要告訴他,某年某年他還勾搭了一個寡婦。但他看看周圍站著的東家的太太們或姑娘們,他又感覺得這是不方便說了。 五東家走了的那天夜晚,他好像只記住了那紅色的鞍,那土黃色的風帽。他送他過了太平溝的時候,他才看到站在橋上的都是五東家的家族……他後悔自己就沒有一個家族。 馬房裡的特有的氣味,一到春天就漸漸的恢復起來。那夜又是刮著狂風的夜,所有的近處的曠野都在發著嘯……他又像被人們遺忘了,又好像年青的時候出去打獵在曠野上迷失了。 他好像聽到送馬匹的人不知在什麼地方喊著:「啊喔呼……長冬來在白河口……啊噢……長冬來在白河口……」 馬官喂馬的時候,他喊著馬官:「給老馮來燙兩盅酒。」 等他端起酒杯來,他又不想喝了,從那深陷下去的眼巢裡,卻安詳的逃出兩條寂寞的淚流。 五月六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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