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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玻璃的故事(2)


  只見站在豆秸垛上那個半老的婦人,高聲笑著,她這時候無話可說,你不讓她笑,又有什麼法子遮羞哪!王大媽也咯咯的笑著:「真得硬討呀!你說不是嗎?他大娘!」她那時向前走了兩步,自然眼睛沒有注意道路,所以停腳又追問一句,無非想逗引燒鍋大媳婦說兩句話,顯得彼此間有點溫暖氣。燒鍋的大媳婦也仰臉笑著。因為這時起了一陣風,所以王大媽的話聲,她倒沒聽見,至於她的笑因,自然並非由於王大媽的玩笑,而是因為她小姑說:「王大媽活像一個跑關東的山東漢子!」見她的頭巾飄抖著,身子斜著,險些給風掀下垛來,就勢坐下了,又是一陣笑聲。王大媽也笑著,一會兒風勢就掀卷著她的頭髮,紅布包袱差點兒給風吹跑,眼睛這才注意到立在路當中的一匹小馬,它又畏縮又好奇的站在她面前,很久一會子了,仿佛試探試探這有男人高的老婆兒,有沒有驅趕它的膽量一樣。可是王大媽現在才注意到,而它一閃身子,就像受驚的小鹿一樣跳著跑開去,倒把王大媽驚了一下,走了一段路,心還是跳著。就疑心著,莫不是小達兒家有什麼不吉祥?但只一會兒,也就忘記了。

  展眼遠望,秋末的曠野,散佈著幾組收莊稼的農人,另外有兩條村狗,在右手的高粱垛旁奔跑,仿佛是追逐垛鼠似的,再就是前面路標石,和立在標石旁邊的狐仙木板廟。因為廟塗著紅顏色,就格外顯眼。

  在左手一個岔道口上,有著狐仙廟和路標石的大樺樹背後,王大媽望見一座新墳,墳周圍有一道石欄杆,而且石欄杆的寬大距離間連著一條粗的鐵索鏈。朝南有門,門前又有大的雕石香案,心想:是沙河子屯那家糧戶死了,修墳修的這樣講究?只那七八十斤重的刻花紋的白石香爐,就值一擔豆子的錢!走過這座樺樹林,就望見崗上的沙河和對岸的沙河子屯了,樹木森森,可都是光枝子,即有一兩棵樹還有幾片凋零將墜的葉子,也枯黃得給人一種雪季就要到來的感覺。沙河屯上空的山巒上,霾黑的雲塊,運動著,而且垂著灰白的霧絲,山頂和山腳,也仿佛蒸發著霧氣,和低空垂下的連作一起。王大媽想,也許今天下午要落一場初雪,再不就是臨末一場雨。可是南邊天空,還是晴的。

  在屯子口,王大媽又碰見幾個熟人,有一個提著水桶的健壯女子和她打著招呼:「看閨女來了!王大媽!」

  「拄黑兒他娘呀!您好!」

  「怎麼沒帶立子來呀!」

  「留著看家呢!你不知道,天天要來,就是抽不出身子,今天是我們外孫女兒過生日,院子裡還曬著白菜,就這麼擲下,跑來了。」王大媽這次不停腳了,說著話,向前走,實在心太急,普通人們在臨到要會面的親戚家村口,是這樣急的,仿佛要早到一步,要早些看到所要看的人,一秒鐘都不能等。

  拄黑兒他娘是一個寡婦,包著藍頭巾,短褂補著補丁。眼睛可又黑又尖,一邊提著水桶起來,一邊注意王大媽的紅布包袱:「立子沒有跟著他們到黑河挖金子去?」

  「我養了孩子,讓他當牛官,也不讓他挖金子!別來氣我了!挖什麼金子,簡直是……我真不願說不吉利話!」

  「那可也該要老婆了?」她又望了一下王大媽的紅布包袱,實際也不是存什麼貪心,不過想知道究竟她給小達兒帶來什麼禮物而已。

  「等長大自己討吧!我可不能害人家姑娘一輩子,說不定翅膀硬了,遠走高飛啦!讓我天天看著媳婦難過呀!」

  「可也是……」

  「你不進來坐呀!」王大媽到了閨女家的土牆門口,站下來說。不想門口對面,茅屋後窗上,探出一個頭來,正是小達兒。頭髮梳得挺光,耳旁的兩條辮子垂到肩上,只聽她尖聲歡叫著:「姥姥來了!姥姥來了!」就看不見影子,但還聽見她的喊聲和奔跑的腳步聲,在茅屋前院響。王大媽的眼睛現出愉快的光來,心裡罵著這個小蹄子,像她媽做孩子時候一樣,亂蹦亂跳的,嘴裡卻對拄黑兒他媽說:「進來坐坐嘛!」實在是說:「你走吧!別打攪我了!」

  「我還等著回去渣豬食哪!」

  可是她手扶著土牆,不打算就走。

  那時候,小達兒就跑出茅屋東邊的夾道,一見王大媽就撲抱起她的兩條腿來了,仰臉望著王大媽,笑著,像我們所常見的孩子,見了親人不知說什麼好,還有點羞哪!不敢看王大媽手裡提的紅包袱。她的一隻小手裡,握著紅玻璃花筒。

  王大媽也沒理會小達兒,只用大手捉住她的小手,和拄黑兒的娘說話。拄黑兒他娘說:「你們的白菜刨出來啦,我們這邊還沒有,誰知道霜上的這樣早!」

  「今年的天氣有點不同呀!」王大媽說,心裡老是急於早點擺開她。

  談了一會子,拄黑兒他娘終於提著水桶走了。王大媽就抱起小達兒來,誇獎她打扮的漂亮,又摸著小達兒的新衣裳,問是誰給縫的,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屋子裡走。這時,王大媽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輝,那一個姥姥不疼外孫女兒呢!那一個娘不喜歡自己閨女的孩子呢!親了又親,望了又望,就是聽不見小達兒的娘在屋裡的召喚。

  小達兒的娘,和她母親王大媽一樣的健壯,只是脾氣不同,見了男人總是一句話也沒有,見了女人也不喜歡說笑話。問人家借把掃帚,都羞口,借給人家全部壓箱子的首飾,倒挺大方。

  當王大媽在牆外和拄黑兒的娘談天的時候,她就看見是母親來了,可也沒有走出來,倒不是為了做娘的過八月節沒來看她而生氣,而是因為從早晨巴望到晌正,不見影,心也就煩了,興致也就沒有了,說不出那裡來的激惱。所以只走到門口望瞭望,又退到廚房燒灶去了。

  「召喚你也聽不見!」小達兒的娘在房門口迎著王大媽說:「我們娘兒倆等著你來煮面,可倒好面都風乾了,才來!」說著話,把紅布包接過去,仿佛接過客人一根手杖一樣:「進屋坐吧!我還得去燒鍋!」

  「看看我的閨女呀!大老遠來,一進門就給我酸臉子看哪!」王大媽像對別人說話那樣高聲叫,實在挺高興:「你可別跟著你媽學呀!小達兒!」

  小達兒的娘也不由的笑了:「怪人家小氣,光燒鍋就燒了三四遍,就等著你來面才落水哪!」

  王大媽望著小達兒的娘,是這樣清瘦,嘴唇也沒有血色,兩眼極像他的父親,心裡又一陣難過。臉上卻依然裝著歡笑,怕自己的閨女在這小達兒的喜日子傷心,像五月節那天,哭的連她自己都流著淚沒心勸了。

  三

  王大媽和小達兒他娘吃了孩子的生日面,談著家常話,是滿愉快,滿幸福的。

  小達兒她娘告訴王大媽,今年的草,賣價還好,糶了一石包米,能湊付吃著到年底,冬天想請鄰居們給挖一個獸窖,說不定能抓個豹子、冬鹿什麼的,也好過個富裕年。王大媽就說,明年打算叫立子下莊稼地,已經和劉大爺商量過,托他留心給租兩坰土地,那麼明年若是自己閨女缺什麼,她做娘的就可周濟了。

  母女倆說得都挺高興。

  那時候小達兒坐在王大媽的膝上,儘自玩著自己心愛的紅玻璃花筒。從那三角的筒裡,可以望見紅綠色珠子的變幻。有時是五角形,有時是八角的花朵,原來花筒是三塊紅玻璃製成的,那底子裡夾的彩珠,給紅玻璃反映著,一動就是一種新奇的花紋,一動就是古怪的圖案。

  王大媽正說:「我怕下雨哪!」說話時,望著窗戶,不想真的有幾滴兒雨點落在窗紙上,小達兒的娘就急忙爬下暖炕,到後院去收拾曬的幾件冬季衣裳去了。

  王大媽只一個人伏在窗口上,看不見天上的黑雲,因為屋子是向南的,南天還是一色秋季有風日子的晴天,和慘淡的夕陽光輝,那光輝越是紅,越是覺得慘淡,王大媽想:有雨也不會大。一回臉,就望見蹲在身旁的小達兒。起初,王大媽還笑著說:「你那是玩兒什麼呀?拿過來給姥姥看看!」實在她不是不知道紅玻璃花筒,正因為太熟悉了,也沒有注意。

  但當王大媽閉一隻眼向裡觀望時,突然的拿開它。在這一瞬間,她的臉色如對命運有所悟,而且她那兩只有生命力的眼睛,是使小達兒那麼吃驚。那兩道眼光,是直線的注視著小達兒。小達兒的臉色變白,幾乎哭起來。

  「小達兒!怎麼的了?姥姥想什麼事情呢?」王大媽立刻自驚的說:「別害怕。」

  王大媽失神的那瞬間,想起什麼來了呢?想起她自己的童年時代,也曾玩過這紅玻璃的花筒。那時她是真純的一個愉快而幸福的孩子;想起小達兒她娘的孩子時代,同樣曾玩兒過這紅玻璃花筒,同樣走上她做母親的寂寞而無歡樂的道路。現在小達兒是第三代了,又是玩兒著紅玻璃花筒。王大媽覺得她還是逃不出這條可怕的命運的道路嗎?——出嫁,丈夫到黑河去挖金子,留下她來過這孤獨的一生?誰知道,什麼時候,丈夫挖到金子,誰知道什麼時候做老婆的能不守空房?

  這些是王大媽從來沒有仔細想的,現在想起來,開始覺得她是這樣孤獨,她過的生活是這樣可怕,她奇怪自己是終究怎麼度過這許多年月的呢!而沒有為了柴米愁死,沒有為了孤獨憂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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