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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的「三寶」和鑒賞的「四依」


  雁冰、聖陶、振鐸諸君發起創作討論,叫我也加入。我知道凡關於創作的理論他們一定說得很周到,不必我再提起,我對於這個討論只能用個人如豆的眼光寫些少出來。

  現代文學界雖有理想主義(idealism)和寫實主義(realism)兩大傾向,但不論如何,在創作者這方面寫出來的文字總要具有創作「三寶」才能參得文壇的上禪。創作的「三寶」不是佛、法、僧,乃是與此佛、法、僧同一範疇的智慧、人生和美麗。所謂創作「三寶」不是我的創意,從前歐西的文學家也曾主張過。我很贊許創作有這三種寶貝,所以要略略地將自己的見解陳述一下。

  一、智慧寶:創作者個人的經驗,是他的作品的無上根基。他要受經驗的默示,然後所創作的方能有感力達到鑒賞者那方面。他的經驗,不論是由直接方面得來,或者由間接方面得來,只要從他理性的評度,選出那最玄妙的段落——就是個人特殊的經驗有裨益于智慧或識見的片段——描寫出來,這就是創作的第一寶。

  二、人生寶:創作者的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元素。人間生活不能離開道德的形式。創作者所描寫的縱然是一種不道德的事實,但他的筆力要使鑒賞者有「見不肖而內自省」的反感,才能算為佳作。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徵派,或唯美派的作家,他也需將所描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生活的事情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裡。這就是創作的第二寶。

  三、美麗寶:美麗本是不能獨立的,它要有所附麗才能充分地表現出來。所以要有樂器、歌喉,才能表現聲音美;要有光暗、油彩,才能表現顏色美;要有綺語、麗詞,才能表現思想美。若是沒有樂器、光暗、言文等,那所謂美就無著落,也就不能存在。單純的文藝創作——如小說、詩歌之類——的審美限度只在文字的組織上頭;至於戲劇,非得具有上述三種美麗不可。因為美有附麗的性質,故此,列它為創作的第三寶。

  雖然,這「三寶」也是不能彼此分離的。一篇作品,若缺乏第二、第三寶,必定成為一種哲學或科學的記載;若是只有第二寶,便成為勸善文;只有第三寶,便成為一種六朝式的文章。所以我說這「三寶」是三是一,不能分離。換句話說,這就是創作界的三位一體。

  已經說完創作的「三寶」,那鑒賞的「四依」是什麼呢?佛教古德說過一句話:「心如工畫師,善畫諸世間。」文藝的創作就是用心描畫諸世間的事物。冷熱諸色,在畫片上本是一樣地好看、一樣地當用。不論什麼派的畫家,有等善於用熱色,喜歡用熱色;有等善於用冷色,喜歡用冷色。設若鑒賞者是喜歡熱色的,他自然不能賞識那愛用冷色的畫家的作品。他要批評(批評就是鑒賞後的自感)時,必須瞭解那主觀方面的習性、用意和手法才成。對於文藝的鑒賞,亦複如是。

  現在有些人還有那種批評的剛愎性,他們對於一種作品若不瞭解,或不合自己意見時,不說自己不懂,或說不符我見,便爾下一個強烈的否定。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妙。這等人物,鑒賞還夠不上,自然不能有什麼好批評。我對於鑒賞方面,很久就想發表些鄙見,現在因為講起創作,就聯到這問題上頭。不過這裡篇幅有限,不能容儘量陳說,只能將那常存在我心裡的鑒賞「四依」提出些少便了。

  佛家的「四依」是:「依義不依語;依法不依人;依智不依識;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鑒賞家的「四依」也和這個差不多。現時就在每依之下說一兩句話——

  一、依義:對於一種作品,不管它是用什麼方言,篇內有什麼方言摻雜在內,只要令人瞭解或感受作者所要標明的義諦,便可以過得去。鑒賞者不必指摘這句是土話,那句不雅馴,當知真理有時會從土話裡表現出來。

  二、依法:須要明瞭主觀——作者——方面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看他能夠在藝術作品上充分地表現出來不能,他的思想在作品上是否有系統。至於個人感情需要暫時擱開,凡有褒貶不及人,不受感情轉移。

  三、依智:凡有描寫不外是人間的生活,而生活的一段一落,難保沒有約摸相同之點,鑒賞者不能因其相像而遂說他是落了舊者窠臼的。約摸相同的事物很多,不過看創作者怎樣把它們表現出來。譬如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在常人視若無足輕重,然而一到創作者眼裡便能將自己的觀念和那事情融化,經他一番地洗染,便成為新奇動聽的創作。所以鑒賞創作,要依智慧,不要依賴一般識見。

  四、依了義:有時創作者的表現力過於超邁,或所記情節出乎鑒賞者經驗之外,那麼,鑒賞者須在細心推究之後才可以下批評。不然,就不妨自謙一點,說聲:「不知所謂,不敢強解。」對於一種作品,若是自己還不大懂得,那所批評的,怎能有徹底的論斷呢?

  總之,批評是一種專門功夫,我也不大在行,不過隨緣訴說幾句罷了。有的人用批八股文或才子書的方法來批評創作,甚至毀譽于作者自身。若是瞭解鑒賞「四依」,哪會釀成許多筆墨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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