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窺園先生詩傳(1)


  華人移居臺灣最早的,據日本所傳,有秦始皇二十八年徐福率童男女移住夷州和亶州的事情。夷州是臺灣,亶州是小呂宋。自秦以後,漢的東鯷,隋的琉球、掖玖,唐的流鬼、澎湖,元的琉求、澎湖、波羅公,都是指臺灣而言,但歷代移民的有無,則不得而知。唐元和間,施肩吾有詠澎湖的詩,為澎湖見於文藝的第一次。有人說施肩吾率領家人移住澎湖,確與不確,也無從證明。宋元以來,閩粵人渡海移居臺灣的漸多。明初因為防禦海盜和倭寇,曾令本島居民悉移漳泉二州,但居留人數並未見得減少。當嘉靖四十二年,俞大猷追海盜入臺灣以前,七鯤身、鹿耳門沿岸的華民已經聚成村落。這些從中國到臺灣的移民,大概可以分為五種:一是海盜,二是漁戶,三是賈客,四是規避重斂的平民,五是海盜或倭寇的俘虜。嘉靖中從廣東揭陽移到赤嵌(台南)居住的許超便是窺園先生的入台一世祖。這家的職業,因為舊家譜于清道光年間毀掉,新譜並未載明,故不得而知。從家庭的傳說,知道一世祖是蒙塾的師傅。若依上頭移民的種類看來,他或者是屬￿第四或第五種人。

  自荷蘭人佔據以後,名臺灣為麗都島(花摩娑),稱赤嵌為毗舍那(或作毗舍耶),建城築堡,辟港刊林,政治規模略具,人民生活漸饒。許氏一家,自移殖以來到清嘉慶年間,宗族還未分居,並且各有職業。窺園先生的祖父永喜公是個秀才,因為兄弟們都從事生產,自己便教育幾個學生,過他的書生生活。他前後三娶,生子八人。子侄們,除廷樂公業農、特齋公(諱延璋)業儒以外,其餘都是商人。道光中葉,許家兄弟共同經營了四間商店,是金珠、布匹、鞋帽和鴉片煙館。不幸一夜的大火把那幾間店子燒得精光,連家譜地契都毀掉。家產蕩盡,兄弟們才鬧分居。特齋公因此分得西定坊武館街火燼餘的鞋店為業。咸豐五年十月初五日,特齋公在那破屋裡得窺園先生。因為那間房子既不宜居住,更不宜做學塾的用處,在先生六歲時候,特齋公便將武館街舊居賣掉,另置南門裡延平郡王祠邊馬公廟住宅,建學舍數楹。舍後空地數畝,任草木自然滋長,名為窺園,取董子下帷講誦,三年不窺園的意思。特齋公自在宅中開館授徒,不久便謝世,遺下窺園給他的四個兒子。

  窺園先生諱南英,號蘊白或允白。窺園主人、留發頭陀、龍馬書生、毗舍耶客、春江冷宦,都是他的自號。自特齋公歿後,家計專仗少數田產,藍太恭人善於調度,十數年來,諸子的學費都由她一人支持。先生排行第三,十九歲時,伯兄梓修公為臺灣府吏,仲兄炳耀公在大穆降辦鹽務,以所入助家用。因為兄弟們都已成人,家用日絀,先生也想跟他二兄學賣鹽去。謝憲章先生力勸他勉強繼續求學,於是先生又跟謝先生受業。先生所往來的都是當時教大館的塾師,學問因此大進。吳樵山先生也是在這幾年間認識的。當時在臺灣城教學的前輩對於先生的品格學問都很推許。二十四歲,先生被聘去教家塾,不久,自己又在窺園裡設一個學塾,名為聞樨學舍。當時最常往來的親友是吳樵山(子雲)、陳卜五、王泳翔、施雲舫(士潔)、丘仙根(逢甲)、汪杏泉(春源)、陳省三(望曾)、陳梧岡(日翔)諸先生。他的詩人生活也是從這個時候起。

  自二十四到三十五歲,先生都以教學為業。光緒丙戌初到北京會試,因對策陳述國家危機所在,文章過於傷感,考官不敢錄取。己醜再赴試,又因評論政治得失被放。隔年,中恩科會魁,授兵部車駕清吏司主事職。先生的志向本不在做官,只望成了名,可以在本鄉服役。他對於臺灣的風物知道很多,紳民對他也很有信仰,所以在十二月間他便回籍服役。

  先生二十三歲時,遵吳樵山先生的遺囑,聘他的第三女(諱慎),越三年,完婚。夫婦感情,直到命終,極其融洽。在三十三歲左右,偶然認識台南一個歌伎吳湘玉,由憐生愛,屢想為她脫籍。兩年後,經過許多困難,至終商定納她為妾,湘玉喜過度,不久便得病。她的母親要等她痊癒才肯嫁她。在抑鬱著急的心境中,使她病加劇,因而夭折。她死後,先生將遺骸葬在荔支宅。湘玉的母親感激他的情誼,便將死者的婢女吳遜送給他。他並不愛戀那女子,只為湘玉的緣故收留她。本集裡的情詞多半是懷念湘玉的作品。

  臺灣於光緒十一年改設行省,以原臺灣府為台南府,臺灣縣為安平縣。自設省後,所有新政漸逐推行。先生對於新設施都潛心研究。每以為機器、礦務或其他實業都應自己學會了自己辦,異族絕靠不住。自庚寅從北京回籍,台南官紳舉他管理聖廟樂局事務。安平陳縣令聘他做蓬壺書院山長,辭未就,因為他願意幫助政府辦理墾土化番的事業。他每深入番社,山裡的番漢人多認識他。甲午年春,唐巡撫聘他當臺灣通志局協修,凡台南府屬的沿革風物都由他匯纂。中日開戰,省府改台南採訪局為團練局,以先生充統領領兩營兵。

  黃海之敗,中樞當局以為自改設臺灣行省以來,五六年間,所有新政都要經費,不但未見利益,甚且要賠墊許多幣金,加以臺灣民眾向有反清複明的傾向,不易統治,這或者也是決意割讓的一個原因。那時人心惶惶,希望政府不放棄臺灣,而一些土棍便想乘著官吏與地權交代的機會從中取利。有些唱「跟父也是吃飯,跟母也是吃飯」的論調,意思是歸華歸日都可以。因此,民主國的建設雖然醞釀著,而人心並未一致。住近番地的漢人與番人又乘機混合起來擾亂,台南附近有劉烏河的叛變。一重溪、菜寮、拔馬、錫猴、木岡、南莊、半平橋、八張犁,諸社都不安靜。先生領兵把匪徒蕩平以後,分兵屯防諸社。

  乙未三月,中日和約簽定。依約第二條,臺灣及澎湖群島都割歸日本,臺灣紳民反對無效,因是積極籌建民主國,舉唐巡撫為大伯理璽天德(注:當時對「大總統」的譯法),以元武旗(藍地黃虎)為國旗。軍民諸政先由劉永福、丘逢甲諸人擔任,等議院開後再定國策。那時,先生任籌防局統領,仍然屯兵番社附近諸隘。日本既與我國交換約書於芝罘,遂任樺山資紀為臺灣總督,會見我全權李經方于基隆港外,接收全島及澎湖群島。七月,基隆失守,唐大伯理璽天德乘德輪船逃廈門,日人遂入臺北。當基隆告急時,先生率台南防兵北行,到阿裡關,聽見臺北已失,乃趕回台南。劉永福自己到安平港去佈防,令先生守城。

  先生所領的兵本來不多,攻守都難操勝算,當時人心張皇,意見不一,故城終未關,任人逃避。先生也有意等城內人民避到鄉間以後,再請兵固守。八月,嘉義失守,劉永福不願死戰,致書日軍求和,且令台南解嚴,先生只得聽命。和議未成,打狗、鳳山相繼陷,劉永福遂挾兵餉官帑數十萬乘德船逃回大陸。舊曆九月初二日,安平炮臺被占,大局已去,丘逢甲也棄職,民主國在實際上已經消滅,城中紳商都不以死守為然,力勸先生解甲。因為兵餉被劉提走,先生便將私蓄現金盡數散給部下。幾個弁目把他送出城外。九月初三日,日人入台南。本集裡,辛醜所作《無題》便是記當日劉帥逃走和他不能守城的憤恨。又,乙未《寄台南諸友》也是表明他的心跡的作品。

  民主國最後根據地台南被佔領後,日人懸像編索先生。鄉人不得已,乃於九月初五日送先生到安平港,漁人用竹筏載他上輪船。窺園詞中《憶舊》是敘這次的事。日人登船搜索了一遍,也沒把他認出來。先生到廈門少住,便轉向汕頭,投宗人子榮子明二位先生的鄉里,距浦不遠的桃都。子榮先生勸先生歸宗,可惜舊家譜不存,入台一世祖與揭陽宗祠的關係都不得而知,這事只得罷論。子榮昆季又勸先生到南洋去換換生活。先生的旅費都是他們贈與。他們又把先生全家從臺灣接到桃都,安置在宗祠邊的別莊裡。從此以後,先生的子孫便住在大陸,其餘都留在臺灣。

  先生在新加坡、曼￿諸地漫遊,足夠兩年。囊金蕩盡,迫著他上了宦途。但回到兵部當差既不可能,於是「自貶南交為末史」去了。先生到北京投供吏部,自請開去兵部職務,降換廣東即用知縣,加同知銜。他願意到廣東,一因是祖籍,二因朋友多。又因漳州與潮州比鄰,語言風俗多半相同,於是寄籍為龍溪縣人。從北京南下,到桃都把家眷帶到廣州,住藥王廟興隆坊。丁酉戊戌兩年中幫廣州周知府與番禺裴縣令評閱府縣試卷。己亥,委隨潮州鎮總兵黃金福行營到惠潮嘉一帶辦理清鄉事務。庚子,廣州陳知府委總校廣州府試卷。不久,又委充佛山汾水稅關總辦。辛醜,由稅關調省,充鄉試閱卷官。試畢,委署徐聞縣知縣。這是他當地方官的第一遭。

  徐聞在雷州半島南端,民風淳樸。先生到任後,全縣政事,只用一位刑名師爺助理,其餘會計錢糧諸事都是自己經理。每旬放告,輕的是偷雞剪鈕,重的也不過是爭田賴債。殺人越貨,罕有所聞。「訟庭春草蔭層層,官長真如退院僧」,實在是當時光景。貴生書院山長楊先生退任,先生改書院為徐聞小學堂,選縣中生員入學。邑紳見先生熱心辦學,乃公聘先生為掌教,每旬三六九日到堂講經史二時。有清以來,縣官兼書院掌教實是罕見。先生時到小學堂,與學生多有接觸,因此對於縣中人情風俗很能瞭解。先生每以「生於憂患,死于晏安」警策學生。

  又說:「人當奮勉,寸晷不懈,如耽逸樂,則放僻邪侈,無所不為。到那時候,身心不但沒用,並且遺害後世。」他又以為人生無論做大小事,當要有些建樹,才對得起社會,「生無建樹死嫌遲」也是他常說的話。案頭除案卷外,時常放一冊白紙本子,如於書中見有可以警發深思德行的文句便抄錄在上頭,名為補過錄,每年完二三百頁。可惜三十年來浮家處處,此錄喪失幾盡,我身邊只存一冊而已。縣衙早已破毀,前任縣官假借考棚為公館,先生又租東鄰三官祠為兒輩書房。公餘有暇,常到書房和徐展雲先生談話,有時也為兒輩講國史。先生在徐聞約一年,全縣紳民都愛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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