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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偉大民族的條件(2)


  二、凡偉大的民族必不斷地有重要的發明與發現

  學者每說「需要是發明之母」,但是人間也有很需要而發明不出來的事實。好像汽力和電力,飛天和遁地的器具,在各民族間不能說沒需要。汽力和電力所以代身體的勞力,既然會用牛馬,便知人有尋求代勞事物的需要,但人間有了很久的生活經驗,卻不會很早地夢想到利用它們。飛天和遁地的玄想早已存在,卻要到晚近才實現。可見在需要之外,應當還有別的條件。我權且說這是「求知欲」與「求全欲」。人對於宇宙間的物與則當先有欲知的意志,由知而後求透徹的理解,由理解而後求完全的利用。要如此發明與發現才可以辦到。凡能利用物與則去創物,既創成又能時刻改進,到完美地步都是求知與求全的欲望所驅使的。中華民族的發明與發現能力並不微弱,只是短少了求全的欲望,因此對於所創的物、所說的物,每每為盲目的自滿自足。一樣物品或一條道理被知道以後,再也沒有進前往深追究的人。乃至凡有所說,都是推磨式的,轉來轉去,還是回到原來那一點上。血液循環的原理在中國早已被發現,但「運行血氣」的看法於醫學上和解剖學上沒有多少貢獻。木鳶飛天和飛車行空的事情,自古有其說,最多只能被認為世界最初會放風箏的民族,我們卻沒有發展到飛機的製造。木牛流馬沒有發展到鐵軌車,火藥沒用來開山疏河,種種等等,並非不需要,乃因想不到。想不到便是求知與求全的欲望不具備的結果。想不到便是不能繼續地發明與發現的原因。

  然則,要怎樣才能想得到呢?現代的發現與發明,我想是多用手的緣故。人之所以為人,能用手是主要的條件之一。由手與腦聯絡便產生實際的知識。古代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區分,只是偏重腦與偏重手的關係。古人以手作為賤役,所以說勞力者是役於人的。他們所注重的是思想,偏重于為人間立法立道,使人有文有禮,故此哲學文學藝術都有相當的成就。現代人不以手作勞動為賤役,他們一面用手,一面用心,心手相應的結果便產出純正的科學。不用手去著實做,只用腦來空想,絕不會產生近代的科學。沒有科學,發明與發現也就難有了。我們可以說舊文化是屬￿勞心不勞力的有閑者所產,而新文化是屬心手俱勞的勞動者的。而在兩者當中,偶一不慎便會落到一個也不忙,也不閑,庸庸碌碌,混混沌沌的窠臼裡。在這樣的境地裡,人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人說什麼他便隨著說什麼。我們沒有好名稱送給這樣的民族文化,只可說是「嘴唇文化」,「傀儡文化」,或「鸚鵡禪的文化」。有這樣文化的民族,雖然可以享受別人所創的事物,歸到根底,他便會委靡不振,乃至於滅亡,豈但弱小而已!;

  三、凡偉大的民族必具有充足的能力足以自衛衛人

  一個偉大的民族是強健的、威武的。為維持正義與和平當具有充足的能力。民族的能力最淺顯而具體的是武備,所以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孫子·始計》)。偉大民族的武備並不是率禽獸食人或損人肥己的設施。吳起說兵的名有五種:「一曰義兵,二曰強兵,三曰剛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亂曰義;恃眾以伐曰強;因怒興師曰剛;棄禮貪利曰暴;國亂人疲,舉事動眾曰逆。」(《吳子·圖國》)戰爭是人類還沒離禽獸生活的行為,但在距離大同時代這樣道阻且長的情形底下,人不能不戒備,所以兵是不可少的。禁暴救亂是偉大民族的義務。他不能容忍人類受任何非理的摧殘,無論族內族外,對於剛強暴逆諸兵,不恤捨棄自己去救護。要達到這個地步,民族自己的修養是不可缺乏的。他要先能瞭解自己,教訓自己,使自己的立腳處穩固,明白自己所負的責任,知道排難解紛並不是由於恚怒和貪欲,乃是為正義上的利人利己。我們可以借佛家的教訓來說明自護護他的意義。「若自護者,即是護他;若護他者,便成自護。雲何自護即是護他?自能修習。多修習故,有所證悟。由斯自護,即是護他。雲何護他便成自護?不惱不恚,無怨害心,常起慈悲,湣念於物。是名護他變成自護。」(《有部眥奈耶下十八》)能具有這種精神才配有武備。兵可以為義戰而備,但不一定要戰,能夠按兵不動,用道理來折服人,乃是最高的理想。孫子說:「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謀攻》)這話可以重新地解說。我們生在這有武力才能講道義的時代,更當建立較高的理想,但要能夠自護才可以進前做。如果自己失掉衛護自己的能力那就完了。摩耶民族的文化被人毀滅,未必是因為當時的歐洲人的道德高尚或理想優越,主要原因還是自衛的能力低微罷了。

  四、凡偉大的民族須有多量的生活必需品

  物質生活是生物絕對的需要。所以天產的豐斂與民族生產力的強弱,也是決定民族命運的權衡。我們可以說凡偉大的民族都是自給的,不但自給,並且可以供給別人。反過來說,如果事事物物仰給於人,那民族就像籠中鳥、池裡魚,連生命都受統制,還配講什麼偉大?假如天賜的土地不十分肥沃,能進取的民族必要用心手去創造,不達到補天開物的功效不肯罷休。就拿糧食來說罷,「民以食為天」,沒得糧食是變亂和戰爭的一個根源。若是糧食不足,老向外族求糴,那是最危險不過的事。正當的辦法是盡地力、盡天工、盡人事。能使土地生產量增加是盡地方,能發現和改善無用的植物使它們成為農作物是盡天工,能在工廠裡用方法使一塊黏土在很短的期間變成像麵粉一樣可以吃得的東西是盡人事。中華古代的社會政策在物質生活方面最主要的是足食主義。「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也。」(《禮記·王制》)無三年之蓄即不能成國,何況連一日之蓄都沒有呢?在理想上,應有九年之蓄,然後可以將生產品去供給別人;不然,便會陷入困難的境地,民族的發展力也就減少了。

  五、凡偉大的民族必有生活向上的正當理想,不耽於物質的享受

  物質生活雖然重要,但不能無節制地享用。沉湎於物質享受的民族是不會有高尚的理想的。一衣一食,只求其充足和有益,愛惜物力,守護性情,深思遠慮,才能體會他和宇宙的關係。人類的命運是被限定的,但在這被限定的範圍裡當有向上的意志。所謂向上是求全知全能的意向,能否得到且不管它,只是人應當努力去追求。為有利於人群,而不教自己或他人墮落與頹廢的物質享受是可以有的。我們也可說偉大的民族沒有無益的嗜好,時時能以天地之心為心。古人所謂「明明德,止至善」,便是這個意思。我信人可以做到與天同體、與地合德的地步,那只會享受不樂思唯的民族對於這事卻不配夢想。

  六凡偉大的民族必能保持人生的康樂

  人生的目的在人人能夠得到安居樂業。人對於他的事業有興趣才會進步。強迫的勞作或為衣食而生活是民族還沒達到偉大的境地以前所有的事情。所謂康樂並不是感官的愉快,乃是性情的滿足,由勤勞而感到生活的興趣。能這樣才是真幸福。在這樣的社會裡,雖然免不了情感上的與理智上的痛苦,而體質上的缺陷卻很少見。到這境地人們的情感豐富,理智清晰,生無貪求,死無怨懟,他們沒有像池邊的鷺鷥或街旁的瘦狗那樣的生活。

  以上六條便是造成偉大民族的條件。現存的民族能夠全備這些條件的,恐怕還沒有。可是這理想已經存在各文化民族意識裡,所以應有具備的一天。我們也不能落後,應當常存著像《禮記·雜記》中所記的「三患」和「五恥」的心,使我們的文化不致失墜。更應當從精神上與體質上求健全,並且要用犀利的眼,警覺的心去提防克服別人所給的障礙。如果你覺得受人欺負而一時沒力量做什麼,便大聲疾呼要「臥薪嚐膽」,你得提防敵人也會在你所臥的薪上放火,在所嘗的膽裡下毒藥。所以要達到偉大的地步,先得時刻警醒,不要把精力閑用掉,那就有希望了。

  冰森對我說這稿曾有筆記稿寄到報館去,因為詳略失當,錯漏多有,要我自己重寫出來。寫完之後,自己也覺得沒有新的見解,慚愧得很,請讀者當隨感錄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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