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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心(3)


  麟趾住在這不知姓名的老頭子的家已經好幾個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雲山的故事告訴過她。她只想著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跡,心裡也帶著一個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開的時候,十丈高樹,枝枝著花,在黃昏時候看來直像一座萬盞燈檯,燦爛無比。閩、粵的樹花再沒有比木棉更壯麗的,太陽剛升到與綠禾一樣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樹下撿落花來做玩物,談話之間,忽然動了遊白雲山的念頭。從那村到白雲山也不過是幾裡路,所以她們沒有告訴老頭子,到廚房裡吃了些東西,還帶了些薯乾,便到山裡玩去。天還很早,榕樹上的白鷺飛去打早食還沒歸巢,黃鸝卻已唱過好幾段婉轉的曲兒,在田間和林間的人們也唱起歌了。到處所聽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們兩個有時為追粉蝶,誤入那籬上纏著野薔薇的人家;有時為捉小魚涉入小溪,濺濕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經來到山裡。微風吹拂山徑旁的古松,發出那微妙的細響。著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綠的松球,襯著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長著的薇蕨,真是綺麗無匹。

  她們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問:「你真信有神仙麼?」

  麟趾手裡撩著一枝野花,漫應 說:「我怎麼不信!我母親曾告訴我有神仙,她的話我都信。」

  「我可沒見過,我祖父老說沒有,他所說的話,我都信。他既說沒有,那定是沒有了。」

  「我母親說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沒見過吧。我母親說,好人都會成仙,並且可以和親人相見哪,仙人還會下到凡間救度他的親人,你聽過這話麼?」

  「我沒聽見過。」

  說著他們又起行,游過了鄭仙岩,又到菖蒲澗去,在山泉流處歇了腳。下游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裡洗午澡,從亂雲堆積處,露出來的陽光指示她們快到未時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麼樣子,她還有登摩星嶺的勇氣。她們走過幾個山頭,不覺把路途迷亂了。越走越不是路,她們巴不得立刻下山,尋著原路回到村裡。

  出山的路被她們找著了,可不是原來的路徑,夕陽當前,天涯的白雲已漸漸地變成紅霞。正在低頭走著,前面來了十幾個背槍的大人物,宜姑心裡高興,等他們走近跟前,便問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哪一邊。那班人聽說她們所問的話,知道是兩隻迷途的羊羔,便說他們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離燕塘不遠,所以跟著他們走。

  原來她們以為那班強盜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隨著他們走。走了許久,二人被領到一個破窯裡,那裡有一個人看守著她們,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間遊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沒想到也沒經歷過在那山明水秀的仙鄉會遇見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來的時候,才理會她們前途的危險。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憐恤她們,放她們走。但那人說若放了她們,他的命也就沒了。宜姑雖然大些,但到那時,也恐嚇得說不出話來。麟趾到底是個聰明而肯犧牲的孩子,她對那人說:「我家祖父年紀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們兩人都留在這裡,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姐放回去吧,我寧願在這裡跟著你們。」那人毫無惻隱之心,任她們怎樣哀求,終不發一言,到他覺得麻煩的時候,還喝她們說:「不要瞎吵!」

  丑時已經過去,破窯裡的油燈雖還閃著豆大的火花,但是燈心頭已結著很大的燈花,不時迸出火星和發出畢剝的響,油盞裡的油快要完了。過些時候,就聽見人馬的聲音越來越近,那人說:「他們回來了。」他在窯門邊把著,不一會,大隊強盜進來,卸了贓物,還擄來三個十幾歲的女學生。

  在破窯裡住了幾天,那些賊人要她們各人寫信回家拿錢來贖,各人都一一照辦了,最後問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幾次問他叫他,他都不大理會,只對著她冷笑。雖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過仙人不輕易和凡人認親罷了。她還想著,他們把她帶到那裡也許是為教她們也成仙。宜姑比較懂事,說她們是孤女,只有一個耳聾的老祖父,求他們放她們兩人回去。他們不肯,說:「只有白拿,不能白放。」他們把贓物檢點一下,頭目叫兩個夥計把那幾個女學生的家書送到郵局去,便領著大隊同幾個女子,趁著天還未亮出了破窯,向著山中的小徑前進。不曉得走了多少路程,又來到一個寨。群賊把那五個女子安置在一間小屋裡。過了幾天,那三個女學生都被帶走,也許是她們的家人花了錢,也許是被移到別處去。他們也去打聽過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聾老頭花不起錢來贖,便計議把她們賣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裡為他們服務,他們都很喜歡。在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幾個星期。一天下午他們都喜形於色回到荒寨,兩個姑娘忙著預備晚飯。端菜出來,眾人都注目看著她們。頭目對大姑娘說:「我們以後不再幹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軍。我們把你配給廖兄弟。」他說著,指著一個面目長得十分俊秀、年紀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說:「他叫廖成,是個白淨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對麟趾說:「小姑娘年紀太小,沒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兒,明天你就跟著他過,他明天以後便是排長了。」他努著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紀四十左右,滿臉橫肉,看來像很兇殘。當時兩個女孩都哭了,眾人都安慰她們。頭目說:「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辦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熱鬧一回。」

  他們圍坐著談天,兩個女孩在廚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氣很鎮定,低聲問宜姑說:「怎辦?」宜姑說:「我沒主意,你呢?」

  「我不願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們逃吧。」

  「不成,逃不了!」宜姑搖頭說。

  「你願意跟那強盜?」

  「不,我沒主意。」

  她們在廚房沒想出什麼辦法,回到屋裡,一同躺在稻草褥上,還繼續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終也贊成她,她們知道明天一早趁他們下山的時候再尋機會。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雲抹掉,果然外頭的兄弟們一個個下山去預備喜筵。麟趾扯著宜姑說:「這是時候,該走了。」她們帶著一點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遠,宜姑住了步,對麟趾說:「不成,我們這一走,他們回寨見沒有人,一定會到處追尋,萬一被他們再抓回去,可就沒命了。」麟趾沒說什麼,可也不願意回去。宜姑至終說:「還是你先走吧,我回去張羅他們,他們問你的時候,我便說你到山裡撿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裡去報信也好。」她們商量妥當,麟趾便從一條那班兄弟們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見她,才掩淚回到寨裡。

  小姑娘雖然學會晝伏夜行的方法,但在亂山中,夜行更是不便,加以不認得道路,遇險的機會很多,走過一夜,第二夜便不敢走了。她在早晨行人稀少的時候,遇見婦人女子才敢問道,遇見男子便藏起來。但她常走錯了道,七天的糧已經快完了,那晚上她在小山崗上一座破廟歇腳。霎時間,黑雲密佈,大雨急來,隨著電閃雷鳴。破廟邊一棵枯樹教雷劈開,雷音把麟趾的耳鼓幾乎震破,電光閃得更是可怕。她想那破廟一定會塌下來把她壓死,只是蹲在香案底下打哆嗦。好容易聽見雨聲漸細,雷也不響,她不敢在那裡逗留,便從案下爬出來。

  那時雨已止住了,天際仍不時地透露著閃電的白光,使蜿蜒的山路,隱約可辨。她走出廟門,待要往前,卻怕迷了路途,站著儘管出神。約有一個時辰,東方漸明,鳥聲也次第送到她耳邊,她想著該是走的時候,背著小包袱便離開那座破廟。一路上沒遇見什麼人,朝霧斷續地把去處遮攔著,不曉得從什麼地方來的泉聲到處都聽得見。正走著,前面忽然來了一隊人,她是個驚弓之鳥,一看見便急急向路邊的小叢林鑽進去。哪裡提防到那剛被大雨洗刷過的山林濕滑難行,她沒力量攀住些草木,一任雙腳溜滑下去,直到山麓。她的手足都擦破了,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傷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樹林裡一塊鋪著朝陽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點也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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