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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先生(9)


  夢鹿歎了一聲說:「都是我懶得寫信所致,我自從回國以後,只給過你們兩封信,那都是到廣州一個月以內寫的。我還記得第二封是告訴你們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說:「可不是!我們一向以為你在梧州。」

  夢鹿說:「因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沒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訴他:「二兒和二媳婦在辛亥年正月也到過廣州。但自四月以後,他們便一點消息也沒有。後來才聽他的朋友們說,他們倆在三月二十九晚鬧革命被人殺死了。但他們的小嬰孩,可惜也沒下落。我們要到廣州,也是因為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直到現在,一點死活的線索都找不出來,雁潭又死了!」她說到此地,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頭。

  夢鹿傾聽著一聲也沒響,到聽見老太太說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說:

  「二哥我沒會過,因為他在東京,我在岡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國了,他是不是長得像雁潭一樣?」

  老太太說:「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學化學的麼?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結婚,在家裡製造什麼炸藥,不留神把左臉炸傷了,到病好以後,卻只丟了一個耳朵。」

  他聽到此地,立刻站起來說:「嚇!真的!那麼令孫現在就在我家裡。我這十幾年來的謎,到現在才猜破了。」於是把他當日的情形細細地述說一遍,並告訴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兒聽他這一說,自然轉愁為喜。但老太太忽然搖頭說:

  「沒用處,沒用處,慧兒怎能養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見他,帶他回來有什麼用呢?」

  夢鹿說:「當然我要培養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掛慮。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裡去住,我那裡有的是房間。我方才就這樣想著,現在加上這層關係更是義不容辭了。後天來接你們。」他站起來說聲「再見」,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桌上說:「先用著吧,我快回去告訴延禧,教他大快樂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說什麼,大踏大步跳出門去。在門窗下那枝支著蠔窗的竹竿,被他的腳踏著,窗戶立即落下來。他自己也絆倒在地上,起來時,濺得一身泥。

  慧兒趕著送出門,看他在那裡整理衣服,說:「我給你擦擦吧。」他說聲「不要緊,不要緊」,便出了園門。在道上又遇見那賣餛飩的,夢鹿直向著他行禮道謝。他莫名其妙,看見走遠了,手裡有意無意地敲著竹板,自己說:「嚇,真奇怪啦!」

  夢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沒聽見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裡,見他伏在桌上哭。他撫著孩子的背,問:「又受什麼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搖著頭,抽噎著說:「嬸嬸在天字碼頭給人打死了!」孩子告訴他,午後跟同學們到長堤去玩,經過天字碼頭,見一群人圍著刑場,聽說是槍斃什麼反動分子,裡頭有五六個女的,他的同學們都鑽入人圈裡頭看,出來告訴他說,人們都說裡頭有一個女的是法國留學生名叫志能,他們還斷定是他的嬸嬸。他聽到這話,不敢鑽進去看,一氣地跑回家來。

  夢鹿不等他細說,趕緊跑上樓,把他妻子的東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沒動過她的東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點也不知道。他打開那個小黑箱,翻出一疊一疊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搖搖頭自己說:「不至於吧?孩子聽錯了吧?」坐在一張木椅上,他搔搔頭,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後他站起來,抽出他放錢鈔的抽屜,發現裡頭多出好些張五十元的鈔票,還有一張寫給延禧的兩萬元支票。

  自從志能回家以後,家政就不歸夢鹿管了。但他用的錢,妻子還照數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屜裡。夢鹿自妻子管家以後,用錢也不用預算了,他抽屜裡放著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實際上志能每多放些,為的是補足他臨時或意外的費用。他喜歡周濟人,若有人來求他幫助,或他所見的人,他若認為必得資助的,就資助他。但他一向總以為是用著他自己的錢,決不想到已有許多是志能的補助費。他數一數那疊五十元的鈔票,才皺著眉頭想,我哪裡來的這麼些錢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給我作埋葬費的麼?不,她決不會去幹什麼秘密工作。不,她也許會。不然,她怎麼老是鬼鬼祟祟,老說去赴會,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許那卓先生是與她同黨吧?不,她決不是,不然,她為什麼又應許黃先生去辦市黨部呢?是與不是的懷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鈔票放在口袋裡,正要出房門,無意中又看見志能鏡臺底下壓著一封信。他抽出來一看,原來就是前幾天卓先生送來的那封信,打開一看,滿是洋文。他把從箱子撿出來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樓來,告訴延禧說:「你快去把黃先生請來,請他看看這些信裡頭說的都是什麼。快去,馬上就去。 」他說著,自己也就飛也似的出門去了。

  他一氣跑到天字碼頭,路上的燈還沒有亮,可是見不著太陽了。刑場上圍觀的人們比較少些,笑駡的有人,談論的有人,咒詛的也有人,可是垂著頭髮憐憫心的人,恐怕一個也沒有。那幾個女屍躺在地上裸露著,因為衣服都給人剝光了。人們要她們現醜,把她們排成種種難堪的姿勢。夢鹿走進人圈裡,向著陳屍一個一個地細認,談論和旁觀的人們自然用笑、侮辱的態度來對著他。他搖頭說:「這像什麼樣子呢!」說著從人叢中鑽出來,就在長堤一家百貨店買了幾匹白布,還到刑場去。他把那些屍體一個一個放好,還用白布蓋著。天色已漸次昏黑了。他也認不清哪個是志能屍體,只把一個他以為就是的抱起來,便要走出人圈外,兩個守兵上前去攔他,他就和他們理論起來,罵他們和觀眾沒人道和沒同情心,旁觀的人見他太殺風景,有些罵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這許多閒事。」有些說:「他們那麼搗亂,死有餘辜,何必這麼好待他們?」有些說:「大概他也是反動分子吧!」有些說:「他這樣做便是反動!」有些嚷「打」,有些嚷「殺」,嘈雜的聲音都向著夢鹿的犯眾的行為發出來。至終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們在群眾喧嘩中,把夢鹿包圍起來,拳腳交加,把他打個半死。

  巡警來了,夢鹿已經暈倒在血泊當中,群眾還要求非把他送局嚴辦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誰,於是為他雇了一輛車,護送他回家。方才蓋在屍頭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車時,仍舊一絲也沒留存。那些可憐的屍體,仍裸露在鐵石般的人圈當中,像已就屠的豬羊,毛被刮掉,橫倒在屠戶門外一般。

  夢鹿躺在床上已有兩三天,身上和頭上的傷稍微好些,不過那雙眼和那兩隻胳臂不見得能恢復原狀。黃先生已經把志能的那疊信細看過一遍,內中多半是卓先生給她的情書,間或談到政治,最後那封信,在黃先生看來是志能致死的關鍵。那信的內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歐洲所應許的事。一方面說時機緊迫,暴動在兩三天以內便要辦到。他猜那一定是黨的活動,但他一句也不敢對夢鹿說起。他看見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著怪可憐的,便走到他跟前問他要什麼,夢鹿說把孩子叫來。黃先生把延禧領到床前,夢鹿對他說:「好孩子,你不要傷心,我已找著你的祖母和姑姑了。過一兩天請黃先生去把她們接來同住。她們雖然很窮,可是你嬸嬸已給了你兩萬元。萬一我有什麼事故,還有黃先生可以照料你們。」孩子哭了,黃先生在旁邊勸說:「你叔叔過幾天就好了,哭什麼?回頭我領你去見你祖母去。」他又對夢鹿說:「東野先生,不必太失望,醫生說不要緊。你只放心多歇幾天就可以到學校上課去。你歇歇吧,待一會我先帶孩子去見見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辦去得啦。 」他拉著延禧下樓來,教先去把醫生找來,再去見他祖母。

  他在書房裡踱著,忽聽見街門的鈴響,便出去應門。沖進來的不是別人,乃是志能。黃先生瞪眼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志能問:「為什麼這樣看我。」

  黃先生說:「大嫂!你……你……」

  「說來話長,我們進屋裡再談吧。」

  黃先生從她手裡接了一個小提包,隨手掩上門。

  志能問:「夢哥呢?」

  「在樓上躺著咧。」

  「莫不是為我走,就氣病了?」

  「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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