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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先生(4)


  夢鹿自從東洋回國以來,總沒有穿過洋服,連皮鞋也要等下雨時節才穿的。有一次妻子鼓勵他去做兩身時式的洋服,他反大發起議論,說中華民國政府定什麼「大禮服」「小禮服」的不對。用外國的「燕尾服」為大禮服,簡直是自己藐視自己,因為堂堂的古國,連章身的衣服也要跟隨別人,豈不太笑話了!不但如此,一切禮節都要跟隨別人,見面拉手,兵艦下水擲瓶子,用女孩子升旗之類,都是無意義地模仿人家的禮節。外人用武力來要土地,或經濟侵略,只是物質的被征服;若自己去採用別人的衣冠和禮儀,便是自己在精神上屈服了人家,這還成一個民族麼?話說歸根,當然中國人應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但妻子以為文明是沒有國界的,在生活上有好的利便的事物,就得跟隨人家。她反問他:「你為什麼又跟著外國人學剪髮?」他也就沒話可回答了。他只說:「是故惡乎佞者!你以為穿外國衣服就是文明的表示麼?」他好辯論,幾乎每一談就辯起來。他至終為要討妻子的喜歡,便到洋服店去定了一身衣服,又買了一雙黃皮鞋,一頂中摺氊帽。帽子既不入時,鞋子又小,衣服又穿得不舒服,倒不如他本來的藍布大褂自由。

  志能這位小姐實在不是一個主持中饋 的能手,連輕可的茶湯也弄得濃淡不適宜。志能的娘家姓陳,原是廣西人,在廣州落戶。她從小就與東野訂婚,訂婚後還當過他的學生。她母親是個老寡婦,只有她一個獨生女,家裡的資財很富裕,恐怕沒人承繼,因為夢鹿的人品好,老太太早就有意將一切交付與他。夢鹿留學日本時,她便在一個法國天主教會的學堂念書。到他畢業回國,才舉行婚禮,不久,她又到歐洲去。因為從小就被嬌養慣,而且她又常在交際場上出頭面,家裡的事不得不雇人幫忙。

  她正在等著丈夫回來吃午飯,所有的都排列在膳堂的桌上,自己呆呆地只看著時計,孩子也急得了不得。門環響時,孩子趕著出去開門,果然是他回來了。妻子也迎出來,見他的面色有點不高興,知道他又受委屈了。她上下端詳地觀察丈夫的衣服、鞋、帽。

  「你不高興,是因你的鞋破了麼?」妻子問。

  「鞋破了麼?不。那是我自己割開的。因為這雙鞋把我的腳趾擠得很痛,所以我把鞋頭的皮割開了。現在穿起來,很覺得舒服。」

  「咦,大哥,你真是有一點瘋氣!鞋子太窄,可以送到鞋匠那裡請他給你掙一下;再不然,也可以另買一雙,現在弄得把襪子都露出來,像個什麼樣子?」

  「好妻子,就是你一個人第一次說我是瘋子。你怎麼不會想鞋子豈是永遠不破的?就是拿到鞋匠那裡,難保他不給掙裂了。早晚是破,我又何必費許多工夫?我自己帶著腳去配鞋子,還配錯了,可怨誰來?所以無論如何,我得自己穿上。至於另買的話,那筆款項還沒上我的預算哪。」其實他的預算也和別人的兩樣,因為他用自己的錢從沒記在賬本上。但他有一樣好處,就是經理別人的或公共的款項,絲毫也不苟且。

  孩子對於他的不樂另有一番想像。他發言道:「我知道了,今天是教員會,莫不是叔叔又和黃先生辯論了?」

  「我何嘗為辯論而生氣?」他回過臉去向著妻子,「我只不高興校長忽然在教員會裡,提起要給我加薪俸。我每月一百塊錢本自夠用了,他說我什麼辦事認真,什麼教導有方,所以要給我長薪水。然而這兩件事是我的本務,何必再加四十元錢來獎勵我?你說這校長豈不是太看不起我麼?」說著把他腳下的破而新的皮鞋脫下,換了一雙布鞋,然後同妻子到飯廳去。

  他坐下對妻子說:「一個人所得的薪水,無論做的是什麼事,應當量他的需要給才對。若是他得了他所需的,他就該盡其所能去做,不該再有什麼獎勵。用金錢獎勵人是最下等的,想不到校長會用這方法來待遇我!」

  妻子說:「不受就罷了,值得生那無益的氣。我們有的是錢,正不必靠著那些束脩。此後一百塊定是不夠你用的,因為此地離學校遠了,風雨時節總得費些車錢。我看你從前的生活,所得的除書籍伙食以外,別的一點也不整置,弄得衣、帽、鞋、襪,一塌糊塗,自然這些應當都是妻子管的。好吧,以後你的薪水可以儘量用,其餘需要的,我可以為你預備。」

  丈夫用很驚異的眼睛望著她,回答說:「又來了,又來了!我說過一百塊錢准夠我和延禧的費用。既然辭掉學校給我加的,難道回頭來領受你的『補助費』不成?連你也看不起我了!」他帶著氣瞧了妻子一眼,拿起飯碗來狠狠地扒飯,扒得筷與碗相觸的聲音非常響亮。

  妻子失笑了,說:「得啦,不要生氣啦,我們不『共產』就是了。你常要發你的共產議論,自己卻沒有絲毫地實行過,連你我的財產也要弄得界限分明,你簡直是個個人主義者。」

  「我決不是個人主義者,因為我要人幫助,也想幫助別人,這世間若有真正的個人主義者是不成的。人怎能自滿到不求於人,又怎能自傲到不容人求?但那是兩樣的。你知道若是一個丈夫用自己的錢以外還要依賴他的妻子,別人要怎樣評論他?你每用什麼『共產』『無政府』來激我,是的,我信無政府主義,然而我不能在這時候與你共產或與一切的人共產。我是在預備的時候呢,現在人們的毛病就是預備的工夫既然短少,而又急於實行,那還成麼?」他把碗放下,拿著一雙筷子指東揮西,好像拿教鞭在講壇上一樣。因為他妻子自回來以後,常把歐戰時的經濟狀況,大戰後俄國的情形,和社會黨共產黨的情形告訴他,所以一提起,他又興奮地繼續他的演說:「我請問你,一件事情要知道它的好處容易,還是想法子把它做好了容易?誰不知道最近的許多社會政治的理想的好處呢?然而,要實現它豈是暴動所能成事?要知道私產和官吏是因為制度上的錯誤而成的一種思想習慣,一般人既習非成是,最好的是能使他們因理啟悟,去非歸是。我們生在現時,應當做這樣的工夫,為將來的人預備……」

  妻子要把他的怒氣移轉了,教他不要想加薪的事,故意截著話流,說:

  「知就要行,還預備什麼?」

  「很好聽!」他用筷子指著妻子說,「為什麼要預備?說來倒很平常。凡事不預備而行的,雖得暫時成功,終要歸於失敗。縱使你一個人在這世界內能實行你的主張,你的力量還是有限,終不能敵過以非為是的群眾。所以你第一步的預備,便是號召同志,使人起信,是不是?」

  「是很有理。」妻子這樣回答。

  丈夫這才把筷子收回來,很高興地繼續地說:「你以為實行和預備是兩樣事麼?現在的行,就是預備將來。好,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比喻。比如有所果園,只有你知道裡頭有一種果子,吃了于人有益。你若需要,當然可以進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願自己享受,要勸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們因為風俗習慣迷信種種關係,不但不敢吃,並且不許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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