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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野先生(3)


  妻子和卓斐先到了酒店,夢鹿留在碼頭辦理一切的手續。他把事情辦完,才到酒店來,問櫃上說:「方才上船的那位姓卓的客人和一位太太在哪間房住?」夥計以為他是卓先生的僕人,便告訴他卓先生和卓太太在四樓。又說本酒店沒有僕人住的房間,教他到中國客棧找地方住去。夢鹿說:「不要緊,請你先領我上樓去。那位是我的太太,不是卓太太。」夥計們上下打量了他幾次,愣了一回。他們心裡說:穿一件破藍布大褂,來住這樣的酒店,沒見過!

  樓上一對遠客正對坐著,一個含著煙,一個弄著茶碗,各自無言。夢鹿一進來,便對妻子說:「他們當我做傭人,幾乎不教我上來!」

  妻子說:「城市的人都是這般眼淺,誰教你不穿得光鮮一點?也不是置不起。」卓先生也忙應酬著說:「請坐,用一碗茶吧,你一定累了。 」他隨即站起來,說:「我也得到我房間去檢點一下,回頭再來看你們。 」一面說,一面開門出去了。

  他坐下,只管喝茶,妻子的心神倒像被什麼事情牽掛住似的,她的愁容被丈夫理會了。 「你整天嘿嘿地,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莫不是方才我在船上得罪了你麼?」

  妻子一時倒想不出話來敷衍丈夫,她本不是納悶方才丈夫不擁抱她的事,因為這時她什麼都忘了。她的心事雖不能告訴丈夫,但是一問起來,她總得回答。她說:「不,我心裡喜歡極了,倒沒的可說,我非常喜歡你來接我。」

  「喜歡麼?那我更喜歡了。為你,使我告了這三天的假,這是自我當教員以來第一次告假,第一次為自己耽誤學生的功課。」

  「很抱歉,又很感激你為我告的第一次假。」

  「你說的話簡直像外國人說中國話的氣味。不要緊的,我已經請一位同事去替我了,我把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出來的,即如延禧的晚膳,我也沒有忽略了。」

  「哪一個延禧?」

  「你忘了麼?我不曾在信中向你說過我收養了一個孩子麼?他就是延禧。」

  追憶往事,妻子才想起延禧是十幾年前夢鹿收養的一個孤兒。在往來的函件中,他只向妻子提過一兩次,怪不得她忘卻了。他們的通信很少,夢鹿幾乎是一年一封,信裡也不說家常,只說他在學校的工作。

  「是呀,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說他是什麼人帶來給你的麼?你在信中總沒有說得明白,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延禧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你是要當他做養子麼?」

  「不,我待遇他如侄兒一樣,因為那送他來的人教我當他做侄兒。」

  「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妻子注目看著他。

  「你當然不明白。」停一會,他接著說,「就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到現在我還不明白他的來歷咧。」

  「那麼,你從前是怎樣收他的?」

  「並沒有什麼原故。不過他父親既把他交給我,教我以侄兒的名分待遇他,我只得照辦罷了。我想這事的原委,我已寫信告訴你了,你怎麼健忘到這步田地?」

  「也許是忘記了。」

  「因為他父親的功勞,我培養他,說來也很應當。你既然忘記,我當為你重說一遍,省得明天相見時惹起你的錯愕。

  「你記得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麼?那時你還在不魯舍路,記得麼?在事前幾天,我忘了是二十五或二十六晚上,有一個人來敲我的門。我見了他,開口就和我說東洋話。他問我:『預備好了沒有?』我當時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回問他我應當預備什麼?他像知道我是岡山的畢業生,對我說:『我們一部分的人都已經來到了,怎麼你還裝呆?你是漢家子孫,能為同胞出力的地方,應當盡力地幫助。』我說,我以為若是事情來得太倉促,一定會失敗的。那人說:『凡革命都是在倉促間成功的。如果有個全盤計劃,那就是政治行為,不是革命行動了。』我說,我就不喜歡這種沒計劃的行動。他很憤怒地說:『你怕死麼?』我隨即回答說,我有時怕,有時不怕,一個好漢自然知道怎樣『捨生取義』,何必你來苦苦相勸?他沒言語就走了。一會兒他又回來,說:『你是義人,我信得你不把大事洩露了。』我聽了,有一點氣,說:『廢話少說,好好辦你的事去。若信不過我,可以立刻把我殺死。』

  「二十八晚上,那人抱了一個嬰孩來。他說那是他的兒子,要寄給我保養,當他做侄兒看待,等他的大事辦完,才來領回去。我至終沒有問他的姓名,就讓他走了,我只認得他左邊的耳殼是沒有了的,二十九下午以後,過了三天,他的同志們被殺戮的,到現在都成黃花崗的烈士了。但他的屍首過了好幾天才從狀元橋一家米店的樓上被找出來。那地方本來離我們的家不遠,一聽見,我就趕緊去看他,我認得他。他像是中傷後從屋頂爬下來躲在那裡的。他那圍著白毛巾的右手裡還捏著一把手槍,可是子彈都沒有了。我對著屍首說,壯士,我當為你看顧小侄兒。米店的人怕惹橫禍,揚說是店裡的夥伴,把他臂上的白毛巾除下,模模糊糊掩埋了。他雖不葬在黃花崗,但可算為第七十三個烈士。

  「他的兒子是個很可造就的孩子。他到底姓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又不配將我的姓給他,所以他在學校裡,人人只叫他做延禧。」

  這下午,足談了半天夢鹿所喜歡談的事。他的妻子只是聽著,並沒提出什麼材料來助談。晚間卓先生邀他們倆同去玩檯球。他在娛樂的事上本來就很缺乏知識和興趣,他教志能同卓先生去,自己在屋裡看他的書。

  第二天船入珠江了。卓先生在船上與他們兩人告辭便向西關去了。妻子和夢鹿下了船,同坐在一輛車裡。夢鹿問她那位卓先生來廣州幹什麼事?妻子只是含糊地回答。其實那卓先生也是負著一種革命的使命來的,他不願意把他的秘密說出來。不一會,來到家裡,孩子延禧在裡頭跳出來,現出很親切的樣子,夢鹿命他給嬸嬸鞠躬。妻子見了他,也很讚美他是個很好看的孩子。

  妻子進屋裡,第一件刺激她的,便是滿地的瓶子。她問:「你做了什麼買賣來麼?哪裡來的這些瓶子?」

  「哈哈!在西洋十幾年,連牛奶瓶子也不懂得?中國的牛奶瓶和外國的牛奶瓶豈是兩樣?」夢鹿笑了一回,接著說,「這些都是我們兩人用過的舊瓶子,你不懂麼?」

  妻子心裡自問:為什麼喝牛奶連瓶子買回來?她看見滿屋的「瓶子家具」,不免自己也失笑了,她暗笑丈夫過的窮生活。她仰頭看四圍的壁上滿貼了大小不等的畫。孩子說:「這些都是叔叔自己畫的。」她看了,勉強對丈夫說:「很好的,你既然喜歡輪船、火車,我給你帶一個攝影器回來,有工夫可以到處去照,省得畫。」

  丈夫還沒回答,孩子便說:「這些畫得不好麼?他還用來賞學生們呢。我還得著他一張,是上月小考賞的。」他由抽屜拿出一張來,遞給志能看。丈夫在旁邊像很得意,得意他妻子沒有嫌他畫得不好,他說:「這些輪子不是很可愛很要緊的麼?我想我們各人都短了幾個輪子。若有了輪子,什麼事情都好辦了。」這也是他很常說的話。他在學校裡,賞給學生一兩張自己畫的輪船和火車,就像一個王者頒賜勳章給他的臣僚一般地鄭重。

  這樣簡單的生活,妻子自然過不慣。她把丈夫和小孩搬到芳草街。那裡離學校稍微遠一點,可是不像從前那麼逼仄了。芳草街的住宅本是志能的舊家,因為她母親于前年去世,留下許多產業給他們兩夫婦。夢鹿不好高貴的生活,所以沒搬到岳母給她留下的房子去住。這次因為妻子的相強,也就依從了。其實他應當早就搬到這裡來。這屋很大,夢鹿有時自己就在書房裡睡,客廳的後房就是孩子住,樓上是志能和老媽子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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