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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博士(1)


  窄窄的店門外,貼著「承寫履歷」「代印名片」「當日取件」「承印訃聞」等等廣告。店內幾個小徒弟正在忙著,踩得機輪軋軋地響。推門進來兩個少年,吳芬和他的朋友穆君,到櫃檯上。

  吳先生說:「我們要印名片,請你拿樣本來看看。」

  一個小徒弟從機器那邊走過來,拿了一本樣本遞給他,說:「樣子都在裡頭啦。請您挑吧。」

  他和他的朋友接過樣本來,約略翻了一遍。

  穆君問:「印一百張,一會兒能得麼?」

  小徒弟說:「得今晚來。一會兒趕不出來。」

  吳先生說:「那可不成,我今晚七點就要用。」

  穆君說:「不成,我們今晚要去赴會,過了六點,就用不著了。」

  小徒弟說:「怎麼今晚那麼些赴會的?」他說著,順手從櫃檯上拿出幾匣印得的名片,告訴他們:「這幾位定的名片都是今晚赴會用的,敢情您兩位也是要赴那會去的吧。」

  穆君同吳先生說:「也許是吧。我們要到北京飯店去赴留美同學化裝跳舞會。」

  穆君又問吳先生說:「今晚上還有大藝術家枚宛君博士麼?」

  吳先生說:「有他吧。」

  穆君轉過臉來對小徒弟說:「那麼,我們一人先印五十張,多給你些錢,馬上就上版,我們在這裡等一等。現在已經四點半了,半點鐘一定可以得。」

  小徒弟因為掌櫃的不在家,躊躇了一會,至終答應了他們。他們於是坐在櫃檯旁的長凳上等著。吳先生拿著樣本在那裡有意無意地翻。穆君一會兒拿起白話小報看看,一會兒又到機器旁邊看看小徒弟的工作。小徒弟正在撤版,要把他的名字安上去,一見穆君來到,便說:「這也是今晚上要赴會用的,您看漂亮不漂亮?」他拿著一張名片遞給穆君看。他看見名片上寫的是「前清監生,民國特科俊士,美國鳥約克柯藍卑阿大學特贈博士,前北京政府特派調查歐美實業專使隨員,甄輔仁。」後面還印上本人的銅版造像:一頂外國博士帽正正地戴著,金穗子垂在兩個大眼鏡正中間,臉模倒長得不錯,看來像三十多歲的樣子。他把名片拿到吳先生跟前,說:「你看這人你認識麼?頭銜倒不寒磣。」

  吳先生接過來一看,笑說:「這人我知道,卻沒見過。他哪裡是博士,那年他當隨員到過美國,在紐約住了些日子,學校自然沒進,他本來不是念書的。但是回來以後,滿處告訴人說憑著他在前清捐過功名,美國特贈他一名博士。我知道他這身博士衣服也是跟人借的。你看他連帽子都不會戴,把穗子放在中間,這是哪一國的禮帽呢?」

  穆君說:「方才那徒弟說他今晚也去赴會呢。我們在那時候一定可以看見他。這人現在幹什麼?」

  吳先生說:「沒有什麼事吧。聽說他急於找事,不曉得現在有了沒有。這種人有官做就去做,沒官做就想辦教育,聽說他現在想當教員哪。」

  兩個人在店裡足有三刻鐘,等到小徒弟把名片焙乾了,拿出來交給他們。他們付了錢,推門出來。

  在街上走著,吳先生對他的朋友說:「你先去辦你的事,我有一點事要去同一個朋友商量,今晚上北京飯店見吧。」

  穆君笑說:「你又胡說了,明明為去找何小姐,偏要撒謊。」

  吳先生笑說:「難道何小姐就不是朋友麼?她約我到她家去一趟,有事情要同我商量。」

  穆君說:「不是訂婚吧?」

  「不,絕對不。」

  「那麼,一定是你約她今晚上同到北京飯店去,人家不去,你定要去求她,是不是?」

  「不,不。我倒是約她來的,她也答應同我去。不過她還有話要同我商量,大概是屬￿事務的,與愛情毫無關係吧。」

  「好吧,你們商量去,我們今晚上見。」

  穆君自己上了電車,往南去了。

  吳先生雇了洋車,穿過幾條胡同,來到何宅。門役出來,吳先生給他一張名片,說:「要找大小姐。」

  僕人把他的名片送到上房去。何小姐正和她的女朋友黃小姐在妝台前談話,便對當差的說:「請到客廳坐吧,告訴吳先生說小姐正會著女客,請他候一候。」僕人答應著出去了。

  何小姐對她朋友說:「你瞧,我一說他,他就來了。我希望你喜歡他。我先下去,待一會兒再來請你。」她一面說,一面燙著她的頭髮。

  她的朋友笑說:「你別給我瞎介紹啦。你准知道他一見便傾心麼?」

  「留學生回國,有些是先找事情後找太太的,有些是先找太太後謀差事的。有些找太太不找事,有些找事不找太太,有些什麼都不找。像我的表哥輔仁他就是第一類的留學生。這位吳先生可是第二類的留學生。所以我把他請來,一來托他給輔仁表哥找一個地位,二來想把你介紹給他。這不是一舉兩得麼?他急於成家,自然不會很挑眼。」

  女朋友不好意思搭腔,便換個題目問她說:「你那位情人,近來有信麼?」

  「常有信,他也快回來了。你說多快呀,他前年秋天才去的,今年便得博士了。」何小姐很得意地說。

  「你真有眼。從前他與你同在大學念書的時候,他是多麼奉承你呢。若他不是你的情人,我一定要愛上他。」

  「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愛他呢?若不是他出洋留學,我也沒有愛他的可能。那時他多麼窮呢,一件好衣服也捨不得穿,一頓飯也捨不得請人吃,同他做朋友面子上真是有點不好過。我對於他的愛情是這兩年來才發生的。 」

  「他倒是裝成的一個窮孩子。但他有特別的聰明,樣子也很漂亮,這會回來,自然是格外不同了。我最近才聽見人說他祖上好幾代都是讀書人,不曉得他告訴你沒有。」

  何小姐聽了,喜歡得眼眉直動,把燙鉗放在酒精燈上,對著鏡子調理她的兩鬢。她說:「他一向就沒告訴過我他的家世。我問他,他也不說。這也是我從前不敢同他交朋友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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