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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後(2)


  「我們買了這所房子連後邊的荔枝園,二人就在這裡過很歡樂的日子。在這裡住不久,你就出世了。我們給你起個名字叫承歡……」承璠緊接著問:「我呢?」關懷說:「還沒有說到你咧,你且聽著,待一會才給你說。」

  他接著說:

  「我很不願意雇人在家裡做工,或是請別人種地給我收利。但耨田插秧的事都不是我和你媽媽做得來的,所以我們只好買些果樹園來做生產的源頭,西邊那叢椰子林也是在你一周歲時買來做紀念的。那時你媽媽每日的功課就是乳育你,我在技術室做些經常的生活以外,有工夫還出去巡視園裡的果樹。好幾年的工夫,我們都是這樣地過,實在快樂啊!

  「唉,好事是無常的!我們在這裡住不上五年,這一片地方又被法國佔據了!當時我又想搬到別處去,為的是要回避這種羞恥,誰知這事不能由我做主,好像我的命運就是這樣,要永遠住在這蒙羞的土地似的。」關懷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微,那憂憤的情緒直把眼瞼拫下一半,同時他的視線從女兒的臉上移開,也被地心引力吸住了。

  承璠不明白父親的心思,盡說:「這地方很好,為什麼又要搬呢?」承歡說:「啊,我記得爸爸給我說過,媽媽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關懷說:「可不是!從前搬來這裡的時候,你媽媽正懷著你,因為風波的顛簸,所以臨產時很不順利,這次可巧又有了阿璠,我不願意像從前那麼唐突,要等她產後才搬。可是她自從得了租借條約簽押的消息以後,已經病得支持不住了。」那聲音的顫動,早已把承歡的眼淚震盪出來。然而這老人家卻沒有顯出什麼激烈的情緒,只皺一皺他的眉頭而已。

  他往下說:「她產後不上十二個時辰就……」承璠急急地問:「是養我不是?」他說:「是。因為你出世不久,你媽媽便撇掉你,所以給你起個名字做阿璠,璠就是憂而無告的意思。」

  這時,三個人緘默了一會。門前的海潮音,後園的蟋蟀聲,都順著微風從窗戶間送進來。桌上那盞油燈本來被燈花 堵得火焰如豆一般大,這次因著微風,更是閃爍不定,幾乎要熄滅了。關懷說:「阿歡,你去把窗戶關上,再將油燈整理一下……小妹妹也該睡了,回頭就同她到臥房去吧。」

  不論什麼人都喜歡打聽父母怎樣生育他,好像念歷史的人愛讀開天闢地的神話一樣。承璠聽到這個去處,精神正在活潑,哪裡肯去安息。她從小凳子上站起來,順勢跑到父親面前,且坐在他的膝上,盡力地搖頭說:「爸爸還沒有說完哪。我不困,快往下說吧。」承歡一面關窗,一面說:「我也願意再聽下去,爸爸就接著說吧。今晚上遲一點睡也無妨。」她把燈心弄好,仍回原位坐下,注神瞧著她的父親。

  油燈經過一番收拾,越顯得十分明亮,關懷的眼睛忽然移到屋角一座石像上頭。他指著對女兒說:「那就是你媽媽去世前兩三點鐘的樣子。」承璠說:「姐姐也曾給我說過那是媽媽,但我准知道爸爸屋裡那個才是。我不信媽媽的臉難看到這個樣子。」他撫著承璠的顱頂說:「那也是好看的。你不懂得,所以說她不好看。」他越說越遠,幾乎把方才所說的忘掉,幸虧承歡再用話語提醒他,他老人家才接續地說下去。

  他說:「我的搬家計劃,被你媽媽這一死就打消了。她的身體已藏在這可羞的土地,而且你和阿璠年紀又小,服事你們兩個小姊妹還忙不過來,何況搬東挪西地往外去呢?因此,我就定意要終身住在這裡,不想再搬了。

  「我是不願意雇人在家裡為我工作的。就是乳母,我也不願意雇一個來乳育阿璠。我不信男子就不會養育嬰孩,所以每日要親自嘗試些乳育的工夫。」承璠問:「爸爸,當時你有奶子給我喝麼?」關懷說:「我只用牛乳喂你。然而男子有時也可以生出乳汁的……阿歡,我從前不曾對你說過孟景休的事麼?」承歡說:「是,他是一個孝子,因為母親死掉,留下一個幼弟,他要自己做乳育工夫,果然有乳漿從他的乳房溢出來。 」關懷笑說:「我當時若不是一個書呆子,就是這事一定要孝子才辦得到,貞夫是不許做的。我每每抱著阿璠,讓她啜我的乳頭,看看能夠溢出乳漿不能,但試來試去,都不成功。養育的工夫雖然是苦,我卻以為這是父母二人應當共同去做的事情,不該讓為母的獨自擔任這番勞苦。」

  承歡說:「可是這事要女人去做才合宜。」

  「是的。自從你媽媽沒了以後,別樣事體倒不甚棘手,對於你所穿的衣服總覺得肮髒和破裂得非常的快。我自己也不會做針黹,整天要為你求別人縫補。這幾乎又要把我所不求人的理想推翻了!當時有些鄰人勸我為你們續娶一個……」

  承歡說:「我們有一位後娘倒好。」

  那老人家瞪著眼,口裡盡力地吸著雪茄,少停,他的聲音就和青煙一齊冒出來。他鄭重地說:「什麼?一個人能像禽獸一樣,只有生前的恩愛,沒有死後的情愫麼?」

  從他口裡吐出來的青煙早已觸得承璠咳咳地咳嗽起來。她斷續地說:「爸爸的口直像王家那個破灶,悶得人家的眼睛和喉嚨都不爽快。」關懷拍著她的背說:「你真會用比方!這是從外洋帶回來的習慣,不吸它也罷,你就拿去擱在煙盂裡吧。」承璠拿著那支雪茄,忽像想起什麼事似的,她走到屋裡把所撿的樹葉拿出來,對父親說:「爸爸吸這一支吧,這比方才那支好得多。」她父親笑著把葉子接過去,仍教承璠坐在膝上,眼睛望著承歡說:「阿歡,你以再婚為是麼?」他的女兒自然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這重要的問題。她只嘿嘿地望著父親兩隻靈活的眼睛,好像要聽那兩點微光的回答一樣。那回答的聲音果如從父親的眼光中發出來——他凝神瞧著承歡說:「我想你也不以為然。一個女人再醮人家要輕看她,一個男子續娶,難道就不應當受輕視麼?所以當時凡有勸我續弦的,都被我拒絕了。我想你們沒有母親雖是可哀,然而有一個後娘更是不幸的。」

  門前的海潮音,後園的蟋蟀聲,加上簷牙的鐵馬 和樹上的夜啼鳥,這幾種聲音直像強盜一樣,要從門縫窗隙間闖進來搗亂他們的夜談。那兩個女孩子雖不理會,關懷的心卻被它們搶掠去了。他的眼睛注視著窗外那似樹如山的黑影。耳中聽著那鐘錚錚鐺鐺、嘶嘶嗦嗦、汩汩的雜響,口裡說:「我一聽見鐵馬的音響,就回想到你媽媽做新娘時,在洞房裡走著,那腳釧鈴鐺的聲音。那聲音雖有大小的分別,風味卻差不多。」

  他把射到窗外的目光移到承歡身上,說:「你媽媽姓山,所以我在日間或夜間偶然瞧見尖錐形的東西就想著山,就想著她。在我心目中的感覺,她實在沒死,不過是怕遇見更大的羞恥,所以躲藏著,但在人靜的時候,她仍是和我在一處的。她來的時候,也去瞧你們,也和你們談話,只是你們都像不大認識她一樣,有時還不瞅睬她。」承璠說:「媽媽一定是在我們睡熟時候來的,若是我醒時,斷沒有不瞅睬她的道理。」那老人家撫著這幼女的背說:「是的。你媽媽常誇獎你,說你聰明,喜歡和她談話,不像你姐姐越大就越發和她生疏起來。」承歡知道這話是父親造出來教妹妹喜歡的,所以她笑著說:「我心裡何嘗不時刻惦念著媽媽呢?但她一來到,我怎麼就不知道,這真是怪事!」

  關懷對著承歡說:「你和你媽媽離別時年紀還小,也許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你須知道,不論要認識什麼物體都不能以外貌為准的,何況人面是最容易變化的呢?你要認識一個人,就得在他的聲音、容貌之外找尋,這形體不過是生命中極短促的一段罷了。樹木在春天發出花葉,夏天結了果子,一到秋冬,花、葉、果子多半失掉了,但是你能說沒有花、葉的就不是樹木麼?池中的蝌蚪,漸漸長大成長一隻蛤蟆,你能說蝌蚪不是小蛤蟆麼?無情的東西變得慢,有情的東西變得快。故此,我常以你媽媽的墳墓為她的變化身,我覺得她的身體已經比我長得大,比我長得堅強,她的聲音、她的容貌是遍一切處的。我到她的墳上,不是盼望她那臥在土中的肉身從墓碑上挺起來,我瞧她的身體就是那個墳墓,我對著那墓碑就和在這屋對你們說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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