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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巢鸞鳳(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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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的宗教 和鸞所住的屋子靠近山邊。屋後一脈流水,四圍都是竹林。屋內只有兩鋪床,一張桌子和幾張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從瓦縫間射下來。祖鳳坐在她的腳下,側耳聽著她說:「祖鳳啊,我這次跟你到這個地方,要想回家,也辦不到的。現在與你立約,若能依我,我就跟著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殺掉。」祖鳳說:「只要你常在我身邊,我就沒有不依從你的事。」和鸞說:「我從前盼望你往上長進,得著一官半職,替國家爭氣,就是老爺,在你身上也有這樣的盼望。我告訴你,須要等你出頭以後,才許入我房裡;不然,就別妄想。」祖鳳的良心現在受責罰了。和鸞的話,他一點也不敢反抗。只問她說:「要到什麼地步才算呢?」和鸞說:「不須多大,只要能帶兵就夠了。」祖鳳連連點頭說:「這容易,這容易。我只須換個名字再投軍去就有盼望。」 祖鳳在那裡等機會入伍,但等來等去總等不著。只得先把從前所學的手藝編做些竹器到墟裡發賣。他每日所得的錢差可以夠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裡瞧見廟前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他進前一瞧,別的字都不認得,只認得「黃得勝……祖鳳……逃……捉拿……花紅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緝的告示,嚇得緊跑回去。一踏進門,和鸞手裡拿著一塊四寸見方的紅布,上面印著一個不像八卦、不像兩儀的符號,在那瞧著。一見祖鳳回來,就問他說:「這是什麼東西?」祖鳳說:「你既然搜了出來,我就不能不告訴你。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黃總爺都是洪門的豪傑,我們二人都有這個。這就是入門的憑據。我坐監的時候,黃總爺也是因為同會的緣故才把我保釋出來的。」和鸞說:「那麼金權也是你們的同黨了。 」「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爺的告示已經貼在墟裡,要捉拿我和黃總爺哪。這裡還是陽江該管的地方,咱們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東走,到那扶墟避一下。那裡是新寧(臺山)地界,也許稍微安穩一點。」他一面說,一面催和鸞速速地把東西檢點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們搬到那扶墟附近一個荒村。圍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樹林。二人在那裡藏身倒還安靜。祖鳳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賣錢。 他很奉承和鸞,知她嗜好音樂,就做了一管短簫,常在她面前吹著。和鸞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滿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時光易過,他們在那裡住著,已經過了兩個冬節。那天晚上,祖鳳從墟裡回來,隔膀下夾著一架琵琶,喜喜歡歡地跳躍進來,對和鸞說: 「小姐,我將今天所賺的錢為你買了這個。快彈一彈,瞧它的聲音如何。 」和鸞說:「呀!我現在哪裡有心玩弄這個?許久不彈,手法也生了。你先擱著吧,改天我喜歡彈的時候,再彈給你聽。」他把琵琶擱下,說:「也罷。我且告訴你一樁可喜的事情:金權今天到墟裡找我,說他要到省城吃糧去。他說現在有一位什麼司令要招民軍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們勸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塊兒去。我想我的機會到了。我這次出門,都是為你的緣故,不然,我寧願在這裡做小營生,光景雖苦,倒能時常親近你。他們明後天就要動身。」和鸞聽說打北京,就驚異說:「也許是你聽差了吧?北京是皇都,誰敢去打?況且官制裡頭也沒有什麼叫做司令的。 或者你把東京聽做北京吧。」祖鳳說:「不差,不差,我聽的一定不錯。他明明說是革命黨起事,要招兵打滿洲的。」和鸞說:「呀,原來是革命黨造反!前幾年,老爺才殺了好幾個哪。我勸你別去吧,去了定會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著要履和鸞的約,以為這次是好機會,決不可輕易失掉。不論和鸞應許與否,他心裡早有成見。他說:「小姐,你說的雖然有理,但是革命黨一起事,或者國家也要招兵來對付,不如讓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規一下。你以為怎樣呢?我想若是不走這一條路,就永無出頭之日啦。」和鸞說:「那麼,你就去瞧瞧吧。事情如何,總得先回來告訴我。 」當下和鸞為他預備些路上應用的東西,第二天就和金權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鳳一去,已有三個月的工夫。和鸞在小屋裡獨自一人頗覺寂寞。她很信祖鳳那副好身手將來必有出人頭地的日子。現時在窮困之中,他能盡力去工作,同在一個屋子住著,對於自己也不敢無禮。反想啟禎鎮日裡只會蹴毽、弄鳥、賭牌、喝酒以及等等虛華的事,實在叫她越發看重祖鳳。一想起他的服從、崇敬和求功名的願望,就減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著祖鳳回來報信,望來望去,只是沒有消息。悶極的時候,就彈著琵琶來破她的憂愁和寂寞。因為她愛粵謳,所以把從前所學的詞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彈的差不多都是粵調。 無邊的黑暗把一切東西埋在裡面。和鸞所住房子只有一點豆粒大的燈光。她從屋裡踱出來,瞧瞧四圍山林和天空的分別,只在黑色的濃淡。那是搖光從東北漸移到正東,把全座星斗正橫在天頂。她信口唱幾句歌詞,回頭把門關好,端坐在一張竹椅上頭,好像有所思想的樣子。不一會,她走到桌邊,把一支禿筆拿起來,寫著: 諸天盡黝暗, 曷有眾星朗?林中勞意人, 獨坐聽山響。山響複何為? 欲驚獅子夢。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寫完這兩首,正要往下再寫,門外急聲叫著:「小姐,我回來了。快來替我開門。」她認得是祖鳳的聲音,喜歡到了不得,把筆擱下,速速地跑去替他開門。一見祖鳳,就問:「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哎呀,你的辮子哪裡去了?」祖鳳說:「現在都是時興這個樣子。我是從北街來的,所以到得晚一點。我一去,就被編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來。我所投的是民軍。起先他們說要北伐,後來也沒有打仗就贏了。聽說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現在的皇帝就是大總統,省城的制台和將軍也沒了,只有一個都督是最大的,他的下屬全是武官。這時候要發達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別再愁我不長進啦。」和鸞說:「這豈不是換了朝代麼?」「可不是。 」「那麼,你老爺的下落你知道不?」祖鳳說:「我沒有打聽這個,我想還是做他的官吧。」和鸞哭著說:「不一定的。若是換了朝代,我就永無見我父母之日了。縱使他們不遇害,也沒有留在這裡的道理。」祖鳳瞧她哭了,忙安慰說:「請不要過於傷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聽打聽。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鸞勸過來。又談些別後的話,就各自將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著一對久別的人。被朝霧壓住的樹林裡斷斷續續發出幾隻蜩螗的聲音。和鸞一聽這種聲音,就要引起她無窮的感慨。她只對祖鳳說:「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鳳看出,就說:「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見這樣,就捨不得讓你自己住著,沒人服侍。我實在苦了你。 」和鸞說:「我並不是為沒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麼久,我還是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著一個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鳳說:「我實在不敢辜負小姐的好意。這次回來無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禮 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論理我是不該走得那麼快,無奈……」和鸞說:「這倒是不妨。你瞧什麼時候應當回去就回去,又何必發愁呢?」祖鳳說:「那麼,我待一會,就要走啦。」他抬頭瞧見那只琵琶掛在牆上,說笑著對和鸞說:「小姐,我許久不聽你彈琵琶了。現在請你隨便彈一支給我聽,好不好?」和鸞也很喜歡地說:「好。我就彈一支粵謳當做給你送行的歌兒吧。」她抱著樂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暫時嘅離別,犯不著短歎長噓, 君若嗟歎就唔配稱做鬚眉。 勸君莫因窮困就添愁緒, 因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噲當年曾與屠夫為伴侶; 和尚為君重有個位老朱。 自古話事唔怕難為,只怕人有志, 重任在身,切莫辜負你個堂堂七尺軀。 今日送君說不盡千萬語, 只願你時常寄我好音書。 唉!我記住遠地煙樹,就系君去處。 勸君就動身罷,唔使再躊躇。 在那似煙非煙、似樹非樹的地平線上,仿佛有一個人影在那裡走動。和鸞正在竹林裡望著,因為祖鳳好幾個月沒有消息了,她瞧著那人越來越近,心裡以為是給她送信來的。她迎上去,卻是祖鳳。她問:「怎麼又回來呢?」祖鳳說:「民軍解散了。」他說的時候,臉上顯出很不快的樣子,接著說:「小姐,我實在辜負了你的盼望。但這次銷差的不止我一人,連金權一班的朋友都回來了。」和鸞見他發愁,就安慰他說:「不要著急,大器本來是晚成的。你且休息一下,過些日再設法吧。」她伸手要替祖鳳除下背上的包袱,卻被祖鳳止住。二人攜手到小屋裡,和鸞還對他說了好些安慰的話。 時光一天一天地過去,祖鳳在家裡很覺厭膩,可巧他的機會又到了。金權到他那裡,把他叫出來,同在竹林底下坐著。金權問:「你還記得金成麼?」祖鳳說:「為什麼記不得,他現在怎樣啦?」金權說:「革命的時候,他從監裡逃出來。一向就在四邑一帶打劫。現時他在百峰山附近的山寨住著,要多招幾個人入夥,所以我特地來召你同行。」祖鳳沉思了一會,就說:「我不能去。因為這事一說起來,我的小姐必定不樂意。這殺頭的事誰還敢去幹呢?」 金權說:「咦,你這人真笨!若是會死,連我也不敢去,還敢來招你麼?現在的官兵未必能比咱們強,他們一打不過,就會設法招安,那時我們可又不是好人、軍官麼?你不曾說過你的小姐要等你做到軍官的時候才許你成婚麼?現在有那麼好機會不投,還等什麼時候呢?從前要做武官是考武秀、武舉,現在只要先上梁山做大王,一招安至小也有排長、連長。你瞧金成有好幾個朋友從前都是山寨裡的八拜兄弟,現在都做了什麼司令、什麼鎮守使了。聽說還有想做督軍的哪……」祖鳳插嘴說:「督軍是什麼?」 金權答道:「哎,你還不知道麼?督軍就是總督和將軍合成一個的意思,是全國最大的官。我想做官的道路,再沒有比這條簡捷的了。當兵和做強盜本來沒有什麼分別,不過他們的招牌正一點,敢青天白日地搶人,我們只在暗裡胡撾就是了。你就同我去吧,一定沒有傷害的。」 祖鳳說:「你說的雖然有理,但這些話決不能對小姐說起的。我還是等著別的機會吧。」金權說:「呀,你真呆!對付女人是一樁極容易的事情,你何必用真實的話對她說呢?往時你有聰明騙她出來,現在就不能再哄她一次麼?我想你可以對她說現在各處的人民都起了勤王的兵,你也要投軍去。她聽了一定很喜歡,那就沒有不放你去的道理。」祖鳳給他勸得活動起來,就說:「對呀!這法子稍微可以用得。我就相機行事吧。」金權說:「那麼,我先回去候你的信。 」他說完,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可不要對她提起金成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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