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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巢鸞鳳(2)


  2 射覆

  自從祖鳳進來以後,和鸞不時喚他到囀鸝亭彈唱,久而久之,那人人有的「大欲」就把他們纏住了。他們此後相會的羅針不是指著彈唱那方面,乃是指著「情話」那方面。愛本來沒有等第、沒有貴賤、沒有貧富的分別。和鸞和祖鳳雖有主僕的名分,然而在他們的心識裡,這種階級的成見早已消滅無餘。崇阿耳邊也稍微聽見二人的事,因此後悔得很。但他很信他的女兒未必就這樣不顧體面,去做那無恥的事,所以他對於二人的事,常在疑信之間。

  八月十二,交酉時分,滿園的樹被殘霞照得紅一塊,紫一塊。樹上的歸鳥在那裡唧唧喳喳地亂嚷。和鸞坐在蘋婆樹下一條石凳上頭,手裡彈著她的樂器,口裡低聲地唱。那時,歌聲、琵琶聲、鳥聲、蟲聲、落

  什長:舊時兵制十人為什,置一長,稱什長。射覆:古時酒令之一。 清·俞敦培 《酒令叢鈔·古令》:「然今酒座所謂射覆,設注意『酒』字,則言『春』字、『漿』字,使人射之,蓋春酒、酒漿也。射者言某字,彼此會意,餘人更射。不中者飲,中則令官飲。」 葉聲和大堂上定更的鼓聲混合起來,變成一種特別的音樂。祖鳳從如樓船屋那邊走來,說:「小姐,天黑啦,還不進去麼?」和鸞對著他笑,口裡仍然唱著,也不回答他。他進前正要挨著和鸞坐下,猛聽得一聲,「鸞兒,天黑了,你還在那裡幹什麼?快跟我進來。」祖鳳聽出是老爺的聲音,一縷煙似的就望闍提花叢裡鑽進去了。和鸞隨著父親進去,挨了一頓大申斥。次日,崇阿就借著別的事情把祖鳳打四十大板,仍舊趕回第三棚,不許他再到上房來。

  和鸞受過父親的責備,心裡十分委屈。因為衙內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小姐和祖什長在園裡被老爺撞見的事,弄得她很沒意思。崇阿也覺得那晚上把女兒申斥得太過,心裡也有點憐惜。又因為她年紀大了,要趕緊將她說給啟禎,省得再出什麼錯。他就吩咐下人在團圓節預備一桌很好的瓜果在園裡,全家的人要在那裡賞月行樂。崇阿的意思:一來是要叫女兒喜歡;二是來要借著機會向啟禎提親。

  一輪明月給流雲擁住,朦朧的霧氣充滿園中,只有印在地面的花影稍微可以分出黑白來,崇阿上了如樓船屋的樓上,瞧見啟禎在案頭點燭,就說:「今晚上天氣不大好啊!你快去催她們上來,待一會,恐怕要下雨。 」啟禎聽見姑丈的話,把香案瓜果整理好,才下樓去。月亮越上越明,雲影也漸漸散了。崇阿高興起來,等她們到齊的時候,就拿起琵琶彈了幾支曲。他要和鸞也彈一支。但她的心裡,煩悶已極,自然是不願意彈的。崇阿要大家在這晚上都得著樂趣,就出了一個賭果子的玩意兒。在那樓上賞月的有赫氏、和鸞、鳴、啟禎,連崇阿是五個人。他把果子分做五份,然後對眾人說:「我想了個新樣的射覆,就是用你們常念的《千家詩》和《唐詩》裡的詩句,把一句詩當中換一個字,所換的字還要射在別句詩上。我先說了,不許用偏僻的句。因為這不是叫你們賭才情,乃是教你們鬥快樂。我們就挨著次序一人唱一句,拈鬮定射覆的人。射中的就得唱句人的贈品;射不中就得挨罰。」大家聽了都請他舉一個例。他就說:「比如我唱一句:長安雲邊多麗人。要問你:明明是水,為什麼說雲?

  你就得在《千家詩》或《唐詩》裡頭找一句來答覆。若說:美人如花隔雲端,就算複對了。」和鸞和鳴都高興得很,她們低著頭在那裡默想。惟有啟禎跑到書房把書翻了大半天才上來。姐妹們說他是先翻書再來賭的,不讓他加入。崇阿說:「不要緊,若詩不熟,看也無妨。我們只是取樂,毋須認真。」於是都挨著次序坐下,個個側耳聽著那唱句人的聲音。

  第一次是鳴,唱了一句:「樓上花枝笑不眠。」問:「明明是獨,怎麼說不?」把鬮一拈,該崇阿覆。他想了一會,就答道:「春色惱人眠不得。」鳴說:「中了。」於是把兩個石榴送到父親面前。第二次是赫氏唱:

  「主人有茶歡今夕。」問:「明明是酒,為什麼變成茶?」鳴就答:「寒夜客來茶當酒。」崇阿說:「這句複得好。我就把這兩個石榴加贈給你。 」第三次是啟禎,唱:「纖雲四卷天來河。」問:「明明是無,怎樣說來?」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來。啟禎說:「姑丈這次可要挨罰了。」崇阿說:「好,你自己複出來吧,我實在想不起來。」啟禎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大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弄得滿座的人都瞧著笑。崇阿說:「你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贏了吧。」他把果子送給啟禎,正要唱時,當差的說:「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公文。師爺要請老爺去商量。 」崇阿立刻下樓,到簽押房去。和鸞站起來唱道:「千樹萬樹梨花飛。」問:「明明是開,為什麼又飛起來?」赫氏答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她接了和鸞的贈品,就對鳴說:「該你唱了。」於是鳴唱一句:「桃花盡日夾流水。」問:「明明是隨,為何說夾?」和鸞答道:「兩岸桃花夾古津。」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啟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著有什麼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覆?」啟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鬮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鬮可巧落在鳴手裡。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麼?」啟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只掩著口笑。啟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麼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為沒有覆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蟬。」問:「明明是蛙,怎麼說蟬?」可巧該啟禎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借此報復她方才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裡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哄。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為我聽不懂你的話麼?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為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著:「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著花蔭要向自己房裡去。繞了一個彎,剛到囀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祖鳳,你昏夜裡在園裡嚇人幹什麼?」祖鳳說:「小姐,我正候著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哪裡有這事?你從哪裡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麼?」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麼。」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

  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驚說:「真的麼?」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為你挨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裡;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支手槍來,把槍口向著自己的心坎,裝作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裡已經軟化了。她把槍奪過來,撫著祖鳳的肩膀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著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裡等候,我回房裡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的長褂也得換一換才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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