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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婦(2)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哪裡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賠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麼?」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裡。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裡,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的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裡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吧。」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面張望,一面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裡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裡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久的工夫,她們只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哪裡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軟墊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僕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面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裡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座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裡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裡,很懷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裡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裡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裡邊睡,我只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哪裡肯依他們的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裡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的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的外國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戴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的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戴鼻環,因為那是婦人的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馬拉姆③」和「埃撒④」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的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稀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面前撥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藉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的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裡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的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註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的情,卻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的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吧。咱們沒有無花果樹的福分 ,所以不能免掉懷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裡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裡偷哭。她家的園子和我們的園子只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裡,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的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回到屋裡,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污了麼?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快把你的『布卡』放下來吧。」

  我在裡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吧?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的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的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鬍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的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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