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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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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的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裡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裡喝茶,說閒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運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艙裡,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裡的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面對面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的好奇心,因為她的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作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裡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的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向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的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裡的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裡麼?為什麼能說我們的話?」「呀!我想你瞧我的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裡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的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稀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的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歎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麻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的裡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更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麻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的境遇很稀奇,就請她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裡,注神聽她訴說自己的歷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的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的手說:「惜官,我的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麼?」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裡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裡的生財傢伙,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的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面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的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面面相覷,在那裡靜靜地坐著。我心裡雖有些規勸的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裡閑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他整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應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裡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吧。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吧。」他緊握著我的手,長歎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只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的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的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裡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里的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的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裡的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裡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裡的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裡的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裡的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吧。」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裡住,同時我又猜他一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裡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裡,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裡的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只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的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規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煙、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的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前,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裡含著一支雪茄,手裡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的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氣像有點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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