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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命鳥(3)


  敏明正在屋裡念書,聽見這消息,急和瑪彌下來,躡步到屏後,傾耳聽他們的談話。只聽沙龍說:「這事很容易辦。你可以將她常用的貼身東西拿一兩件來,我在那上頭畫些符,念些咒,然後給回她用,過幾天就見功效。」宋志說:「恰好這裡有她一條常用的領巾,是她昨天回來的時候忘記帶上去的。這東西可用麼?」沙龍說:「可以的,但是能夠得著……」

  敏明聽到這裡已忍不住,一直走進去向父親說:「阿爸,你何必擺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兒麼?我和加陵沒有什麼意,請你放心。」宋志驀地裡瞧見他女兒進來,簡直不知道要用什麼話對付她。沙龍也停了半晌才說:「姑娘,我們不是談你的事。請你放心。」敏明斥他說:「狡猾的人,你的計我已知道了。你快去辦你的事吧。」宋志說,「我的兒,你今天瘋了麼?你且坐下,我慢慢給你說。」

  敏明哪裡肯依父親的話,她一味和沙龍吵鬧,弄得她父親和沙龍很沒趣。不久,沙龍垂著頭走出來;宋志滿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煙;敏明也忿忿地上樓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沒有下來和父親用飯。她想父親終究會用蠱術離間他們,不由得心裡難過。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繡枕早已被她的眼淚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鏡臺梳洗,從鏡裡瞧見她滿面都是鮮紅色——因為繡枕褪色,印在她的臉上——不覺笑起來。她把臉上那些印跡洗掉的時候,瑪彌已捧一束鮮花、一杯咖啡上來。敏明把花放在一邊,一手倚著窗櫺,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著圍繞瑞大光的彩雲,不理會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瞼射來,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裡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現出催眠的狀態。她自己覺得在瑞大光塔頂站著,聽見底下的護塔鈴叮叮噹當地響。她又瞧見上面那些王侯所獻的寶石,個個都發出很美麗的光明。她心裡喜歡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無意中把一顆大紅寶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撿時,那寶石已經掉在地上,她定神瞧著那空兒,要求那寶石掉下的緣故,不覺有一種更美麗的寶光從那裡射出來。她心裡覺得很奇怪,用手扶著金壁,低下頭來要瞧瞧那空兒裡頭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漸漸向後,原來是一扇寶石的門。

  那門被敏明推開之後,裡面的光直射到她身上。她站在外邊,望裡一瞧,覺得裡頭的山水、樹木,都是她平生所不曾見過的。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向前走了幾十步。耳邊恍惚聽見有人對她說:「好啊!你回來啦。」敏明回頭一看,覺得那人很熟悉,只是一時不能記出他的名字。她聽見「回來」這兩字,心裡很是納悶,就向那人說:「我不住在這裡,為何說我回來?你是誰?我好像在哪裡與你會過似的。這是什麼地方?」那人笑說:「哈哈!去了這些日子,連自己家鄉和平日間往來的朋友也忘了。肉體的障礙真是大喲。」敏明聽了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又問他說:

  「我是誰?有那麼好福氣住在這裡。我真是在這裡住過麼?」那人回答說:

  「你是誰?你自己知道。若是說你不曾住過這裡,我就領你到處逛一逛,瞧你認得不認得。」

  敏明聽見那人要領她到處去逛逛,就忙忙答應,但所見的東西,敏明一點也記不清楚,總覺得樣樣都是新鮮的。那人瞧見敏明那麼迷糊,就對她說:「你既然記不清,待我一件一件告訴你。」

  敏明和那人走過一座碧玉牌樓。兩邊的樹羅列成行,開著很好看的花。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色齊備。樹上有些鳥聲,唱得很好聽。走路時,有些微風慢慢吹來,吹得各色的花瓣紛紛掉下:有些落在人的身上;有些落在地上;有些還在空中飛來飛去。敏明的頭上和肩膀上也被花瓣貼滿,遍體熏得很香。那人說:「這些花木都是你的老朋友,你常和它們往來。它們的花是長年開放的。」敏明說:「這真是好地方,只是我總記不起來。」

  走不多遠,忽然聽見很好的樂音。敏明說:「誰在那邊奏樂?」那人回答說:「哪裡有人奏樂,這裡的聲音都是發于自然的。你所聽的是前面流水的聲音。我們再走幾步就可以瞧見。」進前幾步果然有些泉水穿林而流。水面浮著奇異的花草,還有好些水鳥在那裡游泳。敏明只認得些荷花、我領你進去聽一聽。」敏明貪戀外面的風景,不願意進去。她說:「咱們逛會兒再進去吧。」那人說:「你只會聽粗陋的聲音,看簡略的顏色和聞汙劣的香味。那更好的、更微妙的,你就不理會了……好,我再和你走走,瞧你了悟不了悟。」

  二人走到牆的盡頭,還是穿入樹林。他們踏著落花一直進前,樹上的鳥聲,叫得更好聽。敏明抬起頭來,忽然瞧見南邊的樹枝上有一對很美麗的鳥呆立在那裡,絲毫的聲音也不從他們的嘴裡發出。敏明指著向那人說:「只只鳥兒都出聲吟唱,為什麼那對鳥兒不出聲音呢?那是什麼鳥?」那人說:「那是命命鳥。為什麼不唱,我可不知道。」

  敏明聽見「命命鳥」三字,心裡似乎有點覺悟。她注神瞧著那鳥,猛然對那人說:「那可不是我和我的好朋友加陵麼,為何我們都站在那裡?」那人說:「是不是,你自己覺得。」

  他們繞了幾個彎,當前現出一節小溪把兩邊的樹林隔開。對岸的花草,似乎比這邊更新奇。樹上的花瓣也是常常掉下來。樹下有許多男女:有些躺著的,有些站著的,有些坐著的。各人在那裡說說笑笑,都現出很親密的樣子。敏明說:「那邊的花瓣落得更妙,人也多一點,我們一同過去逛逛吧。」那人說:「對岸可不能去。那落的叫做情塵,若是望人身上落得多了就不好。」敏明說:「我不怕。你領我過去逛逛吧。」那人見敏明一定要過去,就對她說:「你必要過那邊去,我可不能陪你了。你可以自己找一道橋過去。」他說完這話就不見了。敏明回頭瞧見那人不在,自己循著水邊,打算找一道橋過去。但找來找去總找不著,只得站在這邊瞧過去。

  她瞧見那些花瓣越落越多,那班男女幾乎被葬在底下。有一個男子坐在對岸的水邊,身上也是滿了落花。一個紫衣的女子走到他跟前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紫衣女子聽了,向他微笑,就離開他。走不多遠,又遇著一位男子站在樹下,她又向那男子說:「我很愛你,你是我的命。我們是命命鳥,除你以外,我沒有愛過別人。」那男子也回答說:「我對於你的愛情也是如此。我除了你以外不曾愛過別的女人。」

  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心裡因此發生了許多問題,就是:那紫衣女子為什麼當面撒謊,和那兩位男子的回答為什麼不約而同?她回頭瞧那坐在水邊的男子還在那裡,又有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走到他面前,還是對他說紫衣女子所說的話。那男子的回答和從前一樣,一個字也不改。敏明再瞧那紫衣女子,還是挨著次序向各個男子說話。她走遠了,話語的內容雖然聽不見,但她的形容老沒有改變。各個男子對她也是顯出同樣的表情。

  敏明瞧見各個女子對於各個男子所說的話都是一樣;各個男子的回答也是一字不改,心裡正在疑惑,忽然來了一陣狂風把對岸的花瓣刮得乾乾淨淨,那班男女立刻變成很兇惡的容貌,互相齧食起來。敏明瞧見這個光景,嚇得冷汗直流。她忍不住就大聲喝道:「哎呀!你們的感情真是反復無常。」

  敏明手裡那杯咖啡被這一喝,全都瀉在她的裙上。樓下的瑪彌聽見樓上的喝聲,也趕上來。瑪彌瞧見敏明周身冷汗,撲在鏡臺上頭,忙上前把她扶起,問道:「姑娘你怎樣啦?燙著了沒有?」敏明醒來,不便對瑪彌細說,胡亂答應幾句就打發她下去。

  敏明細想剛才的異象,抬頭再瞧窗外的瑞大光,覺得那塔還是被彩雲繞住,越顯得十分美麗。她立起來,換過一條絳色的裙子,就坐在她的臥榻上頭。她想起在樹林裡忽然瞧見命命鳥變做她和加陵那回事情,心中好像覺悟他們兩個是這邊的命命鳥,和對岸自稱為命命鳥的不同。她自己笑著說:「好在你不在那邊。幸虧我不能過去。」

  她自經過這一場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變化。對於婚姻另有一番見解,對於加陵的態度更是不像從前。加陵一點也覺不出來,只猜她是不舒服。

  自從敏明回來,加陵沒有一天不來找她。近日覺得敏明的精神異常,以為自己沒有向她求婚,所以不高興。加陵覺得他自己有好些難解決的問題,不能不對敏明說。第一,是他父親願意他去當和尚;第二,縱使准他娶妻,敏明的生肖和他不對,頑固的父親未必承認。現在瞧見敏明這樣,不由得不把衷情吐露出來。

  加陵一天早晨來到敏明家裡,瞧見她的態度越發冷靜,就安慰她說:「好朋友,你不必憂心,日子還長呢。我在咱們的事情上頭已經有了打算。父親若是不肯,咱們最終的辦法就是『照例逃走』。你這兩天是不是為這事生氣呢?」敏明說:「這倒不值得生氣。不過這幾晚睡得遲,精神有一點疲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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