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冰瑩 > 謝冰瑩自選集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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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一個月過去了,小李還沒有約我們去看她寫的詩和小說,我幾乎每天都要問她一次,而她回答我的,總是:「還沒有抄好」,這麼一句似乎敷衍我的話。我開始對她懷疑起來,甚至於想到也許她的文字不見得怎麼高明,所以不敢讓我們看到;忽然有一天,在青年會的樓上,小陳告訴我一個消息:「李樣要回國了,約我們今天晚飯後去她那裡談談,她此刻就在我那邊候著。」 我像從頭上突然潑下一盆冷水似的怔了一下。 「你知道她為甚麼突然要回國嗎?」 「不知道,她像有甚麼難言之隱似的,一提到回去,她就低下頭來不作聲了。」 在小陳家中吃了晚飯,已經是七點半鐘了,我們三個再加上兩位中國的男同學,踏著朦朧的月色,向飯田橋附近小李的家走去。 十二月的天氣,在東京,也像北平一樣的寒冷,呼呼的西北風刺進皮骨,冷得我們直哆嗦,每個人都用外套緊緊地裹著身子,把頭縮在大衣領裡,只有小李仍然穿著她那件秋天穿的灰色大衣。 「李樣,衣服這麼少,你感覺冷嗎?」小陳問她。 「不冷,我常常都是熱的。」 『我常常都是熱的!』這是一句多麼富有詩意,而含有深長意味的句子。 我和小陳分開左右兩邊保護著小李,用我們的身子,緊緊地挨近她,給她一點溫暖。好在她比我們都矮小,我們解開大衣,披在她的背上,恰像是她的斗篷。我們走得很快,到了小李的門口,大家的額上都冒著熱氣,原來我們也像小李說的熱起來了。 她住的地方,是一間四迭半席的小房子,床上擺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書架被不整齊的破舊了的教育、社會科學和文藝方面的書堆滿了,無意中,我看到一部用稿紙寫的詩集,順手拿過來一翻,就看到這樣的句子: 風,你淒厲的風呀! 儘管你怎樣吹, 也吹不冷我沸騰的血, 熾熱的心! 我正在叫著「好呀!好呀!」的時候,她用茶盤端了五杯香味濃郁的咖啡進來了,我問她為甚麼突然要回去,她只輕輕地回答我們: 「因為家裡有點事,需要我回去看看。」 「幾時再來呢?」 「不知道,也許永遠不來了!」聽了這句話,大家都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五個人同時沉默地喝著咖排,我心裡非常難受,房子的中央雖然放著火缽;可是連一絲暖意也沒有,每個凍冷的身子,都因這杯滾熱的咖啡,而增高了周身的熱度。 「諸位朋友,我的祖國是亡了,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為甚麼中國的土地這麼大;物產這麼豐富;人民這麼多;武力這麼充足,東北四省卻被他們輕輕地占去而不和他一拼呢?」 在沉默中,想不到小李會突然嚴肅地提出這個問題來。 「不是不和他拚,而是沒有到拚的時候。」我搶著先回答了。 「難道你們都能忍受嗎?」 「當然忍受不了;可是和他拚,也得有個準備呀!」 這是小陳的回答。 「韓國雖然亡了,我們卻時時刻刻都在圖謀複國,時時刻刻都記著報仇雪恥,我也相信中國絕不會屈服的,她會誓死奮鬥,消滅日本帝國主義者,消滅一切壓迫中國的敵人!」 說到最後,小李的聲音,忽然由憤慨而淒咽起來。她流淚了!我是第一個被她的淚所感動的,小陳也在用手帕擦眼睛,兩個男同學都漲紅了臉,四雙眼裡,放射出憤怒可怕的光芒,我們都被她的淚和那激昂慷慨的聲音所激動了,誰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呢?除非他是喪心病狂的奸賊。 「中國絕不會屈服的!希望韓國的革命志士,和我們聯合起來,消滅共同的敵人,恢復國家的獨立,爭取永久的自由平等。」 劉君用粗大的嗓子激動地說著,小李含著淚點頭微笑了。 正在這時,一陣刺耳的下馱【注:日本傳統的木屐,使用於室外。】聲自遠而近,兩個男子輕輕地說著話,走進隔壁的房間裡去了;小李的臉色突然變了,她連忙用手搖了幾下,暗示我們不再繼續方才的話題,她迅速地擦乾了眼淚,兩眼睜得很大,直瞪著障子門,生怕有甚麼人會突然沖進似的。 這時我們四個人都替她耽心,一個韓國的獨身少女,孤零零地住在這裡,已經夠惹他們注意的了;何況再加上幾位中國人在這兒高談闊論,難道不更使他們懷疑嗎?假如剛才走進隔壁房間的是偵探的話,他一定以為我們正在開甚麼秘密會議,那麼,小李明天還有回國的希望嗎? 我們隨便談了些話,小李好像很害怕似的,甚麼話都不敢說,只注意傾聽隔壁的動靜,我們也感覺這時的空氣太不自由了,既然不能講話,只得隨便翻翻她的藏書來看。 「你的小說呢?」我問她。 她用搖頭來回答我,眼睛望著隔壁的障子門,一切我都明白了。 「這本我可以帶回家裡去看嗎?」我指著那本字跡很娟秀的詩稿問。 她又把頭狠狠地搖了幾下,我只得忍心地又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小陳一手搶過來說:「你這自私的傢伙,我還沒有看呢。」這時小李又從小陳的手裡,把詩集奪過來了,她的動作比小陳的還要迅速,還要緊張。小陳莫名其妙地,睜著一雙圓眼看著小李,等到小李把詩稿,匆忙地塞在一隻小箱子裡面的時候,大家一切都明白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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